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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初见到沐司时,我十一岁。

他是爹爹为我和姐姐专聘的教书先生,当朝太傅的得意门生,整个人如同温柔的春风一样美好,知书达礼却又清冷矜贵,令人喜欢的紧,同时却又不敢接近。

他手持折扇在我身前站定,身着一身青衣,像极了院前新种下的那棵最为挺拔不过的青松。

“徐沐司。”他开口,声音一样的温润如玉。

只见他第一面,我便觉得,即便是将我所学过所有美好的词都倾尽在他身上,在所不惜。

“先生好…我…我叫…我叫曲若烟。”我结结巴巴的说,全然忘了什么规矩礼数。

“先生好,小女曲若雪。”阿姐欠了欠身,几乎与我同时开口,声音却沉稳动听。我们总是这样的相似却又有哪里不同,虽是双生花,可她生来便是一朵温室里生养的身娇体贵的小白花,而我则是生来就应当绽放在荒漠里的夕阳花。

她体弱多病温温柔柔,便更得爹娘喜爱垂怜。而我动若疯兔,整日投壶射箭与一群世家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她极爱穿白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飘飘,整个人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洁白若雪。而我将长发高高束起,常常一身玄衣,骑着骏马,带着弓箭和谢京一起追赶着前方的野兔,奔腾在荒野里。

娘亲叫我们站在一起,捏着我脏兮兮的脸颊,恨铁不成钢道,“同样是一张脸,同样是我生的女儿,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我有些吃痛的皱眉,然后又嘿嘿一笑,“哎呀,阿姐是阿姐,我是我,我们本来就该是两朵不一样的花才对嘛!”

但那时,我看着沐司向阿姐投去的欣赏的目光,突然就觉得,如果我与阿姐真的是两朵一模一样的花,那该有多好。

于是我便开始学着阿姐的模样行事,我放开缰绳弓箭,散下长发落在腰间,一身白裙,细声细语吟诗作对。

沐司也开始将目光转向我这一边,他浅笑着,在我答对他出的题目时,摸着我的头道,“烟烟做的真好。”

我羞红了面容,垂着头看着青石板,呆子似的一言不发。

“曲若烟,我说你这几日吃错哪门子药了?约你去打兔子你不去,天天窝在府里吟诗作对?怎么学的像你阿姐那般呆板无趣?”

我提笔刚要在纸上落字,就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回身去瞧,果真是谢京跷着腿懒洋洋的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眸子还是那副冷漠傲娇的样子。

谢京,赫赫有名的谢将军家的嫡子,我的竹马青梅。

“整天曲若烟曲若烟的,就不能学着像人家沐司那样温柔一点嘛?”我放下笔,掐着腰冲他翻了个白眼。

“哎呦,一口一个沐司沐司的叫的倒是亲热,你就是为了他才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的?”他皱着眉冷冷的看着我,眼里翻涌的尽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说,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破教书的了?”

“他才不是什么破教书的,他呀,是个温柔知礼的好儿郎。”

谢京刹那间变了脸色,整个人变得阴鹜无比。他忽的站起身,朝我走近,直到我整个人都被他逼到墙角,紧贴着他动弹不得。

“真喜欢上他了?”

他的目光实在过于灼热,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默默无言。

很久很久,他长舒一口气,拉开了与我的距离。

“曲若烟,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你能够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无论你喜欢上谁,我都希望你别弄丢了自己。问问你自己的心,做你阿姐的影子,你真的会快乐吗?”

我整个人一颤。是啊,做阿姐的影子,我真的会快乐吗?

我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他,他无奈的笑笑,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短刀,刀柄花纹形态如同流水又似彩云,刀身纹路细腻,寒光凛冽。

“喏,这次从边塞回来带给你的礼物。”

“好漂亮的短刀!”我蹦跳着接过短刀,什么大方礼节全都抛诸脑后。

“喜欢吗?”他摸了摸我的头。

“喜欢!喜欢极了!”我咧个嘴傻笑着看着他,“阿京!还是你待我最好了!”

他眸中的寒冰终于被彻底融化,重新坐到太师椅上开始为我讲起这次去边疆发生的趣事。

我们一起畅谈到傍晚。后来,我带着贴身丫鬟锦瑟送他离开。

他接过锦瑟手中的斗篷为我披上,“天气凉了,快点回屋去吧。”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的,我总觉得今天的谢京似乎比往日要温柔上许多。

我与他挥手送别,却见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又收回,他转身再次走向我。

“曲若烟,做你自己就好。总会有人喜欢你的。总会有人因为你是曲若烟所以喜欢你。”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红着脸疾步离开。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已经是深秋了,院里习习冷风吹过,我冻的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上面似乎还残余着属于谢京的温度。

会有人因为我是曲若烟而喜欢我吗?

娘亲爹爹,还有沐司和其他人,似乎都更喜欢身娇体弱的阿姐。而我似乎也只有一味的模仿阿姐才能得到他们的喜欢。

他们每个人都叫我学着阿姐那般行事,一举一动尽显闺秀风范。而我,他们都告诉我说,我这样的女子是不会得到怜惜与疼爱的。

谢京总是人群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我与他幼时结识,那时的他被称为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我看着他拉弓射箭,成为靶场中央的焦点。我看着他策马奔腾,在一片茫茫草原上肆意挥洒汗水。

他才不是什么纨绔。我常常想。

他是马背上最耀眼夺目的少年郎。

于是我拉住他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光芒笼罩着我,让他带着我纵横于这天地之间。

他回牵住我,笑着应好。

他说我这样的女子若是上了沙场,必定是那为国冲锋,斩无数贼人于马下的名将。他说我会是那道最独特的风景,我不需要融入那些与我格格不入的世界。他说任凭群花如何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他始终只爱那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鸟。

而如今,他又告诉我说,总会有人因为我是曲若烟而喜欢我。

不是因为我像曲若雪而爱我,只是因为我是曲若烟,那翱翔于空中的不死鸟,奔腾于原野中的骏马…只是因为这样,只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爱我。

我垂下头,泪水忽然就滑出了眼眶。

那晚,我拿着谢京赠予我的短刀,追溯至记忆深处,却寻不见什么沐司的身影,只发现一个少年提着兔子,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步步朝我走来。

原来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他。

自那日后,我重新换上玄衣,骑上马回到猎场,做回那个逍遥自在不拘小节的曲若烟。我不会在意沐司的目光是欣赏或是鄙夷,我只在意自己过的快乐与否。

姻缘嘛,强求不来的。

而我与谢京的关系,似乎也从那日后变得愈加透明开朗。

姻缘嘛,冥冥之中自会有天意的。

及笄前几日,还没有等到我开口向他讨要生辰礼物,谢京就把我堵在了猎场后的树林里。

“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情景啊。”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看。

“那么久远的事情…记不清了。”我一脸无辜的撇嘴。

他被气笑了,捏着我的脸,“你说你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你说等你及笄以后一定要嫁给我。”

…………………………

我只觉得面上发热,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样结结巴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人话。

“小丫头,这话还作不作数啊?”他笑的肆意,整个人镀了层金光似的,美好的不像话。

我一时间看呆了目光,定格般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重重的扯了一下我的脸,我吃痛的回过神,却发现他又蹙起了眉。

“我告诉你啊,你的那个什么沐司,八成是已经和你阿姐在一起了。我前几日还偷看到你阿姐送鸳鸯荷包给他呢!你就不要惦念他了!!”他气呼呼的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看着他那张生人回避的脸,一时间笑岔了气。

“作数!为什么不作数?堂堂谢小将军就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呀?好歹咱们也算挤进过京城花美男榜前三的风云人物,还怕比不过那个教书的?”我好容易调整好自己的笑容,一脸真诚(贱笑)的看着他说。

他终于舒展开了面容,激动的一把拉过我的手。

“你说真的?真的作数?你愿意嫁我?!”

“单凭着一张嘴就想让我嫁给你呀?阿姐还要送鸳鸯荷包表明心意呢!我得先看看你送的东西有没有诚意!”

下一秒,一支白玉做的发簪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自己做的…早就想送给你了……”

我看着那做工极其精细的白玉簪,片刻的愣神。

整日耍刀弄剑的粗人,竟会做出这样精巧的发簪吗?

“看不出呀,谢小将军还会做簪子呢?”

“两年前就开始做的东西了…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你…怕你不喜欢……”他低下头,未出阁的少女似的羞涩。

我恍惚的看着他,泪水一瞬间溢满了眼眶。

“原来谢小将军两年前就想娶我了。”我努力憋回眼泪,强装镇定的打趣着。

他摇头,“十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铺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娶回家。”

千言万语都被生生哽在喉咙里,我垂眸,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这是这么多年和他在一起的岁月里,我第二次掉眼泪。

第一次因为他教会我,我一直值得被人爱。第二次因为他告诉我,那个一直爱着我的人就是他。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擦拭着我的眼泪。

“你别哭啊…是不是发簪太丑了不喜欢…大不了我重做就好了…别哭啊……”

“喜欢…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礼物。”我呜咽着说。

“那你是不是愿意嫁给我啦?”他看着我,眸中是藏不住的欣喜与期待。

“好。本小姐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娶我回家。”

…………………………………

我傻笑着回到府中,开始整日为自己绣着出嫁时用的喜帕,开始等待着他上门提亲。

后来的后来,帕子都绣好放置很久了,我也没能等到他敲锣打鼓的娶我回家。

等来的,是一封圣旨落下,曲家的嫡次女入宫为妃。

“曲二小姐,跪下叩谢皇恩吧。”我看着送旨的御前近侍,愣愣的站在原地。阿娘在身后推了我一下,我才缓过神,整个人犹如牵线木偶般僵硬的跪下,重重的叩头,一下又一下,指甲用力的快要嵌入青石板里。

“什么御赐!什么皇恩!我什么都不要!”我疯了般掀翻了满桌的御赐珍品。

紧跟着的是一个耳光重重落下,我捂着脸倒在一旁。

“你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自己不想活了还要连累着全家陪你丧命吗?!”

阿爹冲我大吼着,我似乎从未见过他发过这样大的火。

阿娘又心疼似的扑上前来紧紧的抱住我大哭,“烟烟…是我们的错…爹娘护不住你…”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一把推开阿娘的怀抱,生平第一次歇斯底里的冲着爹娘大喊大叫。

“你阿姐…你阿姐如今是定了亲的。徐先生前几日方才下过聘礼的…这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她怎能入宫?”

原是整个京城都知道,唯有我不知。原是整个曲府都在瞒着我一人。

“娘…阿京也要来提亲的…他答应过我要来娶我的呀……”

“谢家?谢京昨日倒是被他爹捆起来差点打断了腿,现在还被关在府中。谢家怎么敢和皇帝抢女人?”

窒息的感觉在刹那间袭来,过了很久很久,我一面胡乱擦着泪,一面颤抖着大笑出声。

原来只因为我的阿京晚了一步。

这个笨蛋,自小打猎时总是比我更迟发现目标,赛马时总是晚我一步到达目的地。

我知道他只是更加细心,只是因为喜欢我,所以事事都要迟我一步让着我。

只是因为爱我,所以傻傻的想要把各种聘礼都准备周全,想要准备着给我一个能够轰动整个京城的风光的婚礼。

可是阿京,你这次真的来晚啦。

我入宫的前两日,看见他一瘸一拐的从我院内的围墙上爬下来,然后费力的朝我奔来。

“曲若烟,我带你走吧,我们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远到整个京城的人都再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他拉起我的手。

我看着他脸上尚未褪去的青青紫紫的伤痕,接着闭上眼睛,一个吻混着泪,落在他脸庞。

“阿京,忘了我吧。”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用香将他迷晕,吩咐了小厮将他带回谢家。

入宫那天很快来到,父亲的叮嘱,阿娘的泪水,阿姐的叹息,一切的一切在我眼前都朦胧不清了。

我只恍惚间似乎又看到谢京骑在马上,朝我伸出手,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逃。

“落轿!!!”这声音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紫禁红墙,一朝入宫,我便再不能做那驰骋山河的烈马。

曲家颇得圣眷,我一入宫便被封了曲美人。

入宫,我只带了锦瑟和那支白玉簪。

等到我在自己的寝宫中安置下来,再抬头看向窗外,已是日头西沉了。

我坐在窗前,和锦瑟谈天说地的聊着天。

“锦瑟,你说你家小姐啊,这辈子崇尚自由胜过爱与生命,最后也会为了荣耀和家族入了这牢笼般的后宫。

阿姐呢?她原本是最安分循规蹈矩之人,却得到了自由与爱,一生幸福快乐。由此可见啊,人这一生,越想要什么,便越是得不到什么。”

“小姐这么冰雪聪明,即便是在宫里也会越来越好的。”锦瑟这样说。

是吗?可我的愿望却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悄悄的死在宫中的。

今生做不成他的妻,那就只好等到来世。

我没有对锦瑟说这些想法,只是笑了笑,捏紧了口袋里的白玉簪。

………………………………………

见到那端坐在凤位之上的少女时,我完全不能将她同众人口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联系起来。

她嘴边噙着甜甜的笑,一身明黄色的衣裳,头上象征着身份的凤冠夺目耀眼,金色的步摇熠熠生光。

“你就是新入宫的那位曲美人吧?”她走上前握住我的手,阵阵暖意顺着掌心渗入心田,看着眼前的少女,我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诺诺的点了点头。

本朝的皇后娘娘原本是兵部尚书家的独女,她并非皇帝的结发之妻,而是在皇帝登基两年后方才入宫做了皇后的。

“穗穗!你过来看!她长的和画里一模一样!”像是想象中兵部尚书家的闺秀一样,明媚开朗,不似从前深宫里的女人一般沉寂。

下一刻,那传闻中最是温柔不过的贤妃便迈着小碎步出现在我面前。

“果真跟画里一模一样,好一个标志的美人。”贤妃的声音相较于皇后娘娘平缓多了,十分对得起贤良淑德的美名。

贤妃娘娘叫余穗,皇后娘娘总喜欢穗穗穗穗的叫个不停。

“穗穗穗穗,穗穗平安呢。”我如是说。

贤妃娘娘笑了笑,挤出两个好看的梨涡,随后又归为一片平静。

她笑起来真好看,我想。

于是在二位娘娘的带领下,所有来请安的嫔妃们都挨个凑过来对我的容貌予以赞美。

“曲美人真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是饱读诗书的宋婕妤所言。

“真是一副好相貌,说是绝色之姿亦不为过。”这是恬静优雅的婉贵妃给予的最高评价。

“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这是淑妃娘娘说的。

“嗯,不错。”这是众美人中长的最好看的德妃娘娘。

我被一众赞美声夸的红了脸,对这个道过谢后又起身对那个行礼。

等到众人终于在我身边散开后,我方才松了口气,焦点重新回到高位上的皇后娘娘身上。

“皇上半月有余没进后宫了。”娘娘皱了皱眉,看上去有些苦恼。

“真是太好了!”德妃娘娘莫名的欣喜。

“终于不用再想办法给他编排曲目了,每次他一来我这就要听曲,整天为了讨他开心,比从前在教坊司里面还要辛苦!”

婉贵妃颇为不屑的白了她一眼,“有幸给天子唱曲是你的恩赐,合该感恩戴德才是。”

德妃不服气的轻哼一声,“我们到底不似贵妃娘娘您,是皇上做太子时就伴在身边的老人,比不得您同皇上的感情深厚,不过皇上虽一心记挂着娘娘,却也已经一月有余不曾踏入临安宫了吧?”

两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好了好了,今天新妹妹入宫,你们两个就不要吵了。”终究是皇后娘娘止住了这场将要爆发的纷争。

“皇上始终不来后宫也不是个办法…太后又怪罪下来了。”

婉贵妃转而看向我,目光莫测。

“曲美人,或许你可以得到皇上的恩宠呢?”

贵妃娘娘低笑,“曲美人生的一副好样貌,自然更能打动圣心。”

我抬头望进她漆黑的双眸,一时间不明白她究竟这话是在恭维我还是嘲笑我。

见过各位娘娘后,锦瑟扶着我回到未央宫。

我和德妃娘娘同住在未央宫中,她作为一宫主位住在正殿,而我则住在离正殿不远的西殿中。

“皇后娘娘如何?”“传闻中她是兵部尚书的嫡女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即便身居这高高的凤位之上,仍旧不失少女似的活泼跳脱。”

正值初春时节,我看着宫里堆起了皇后娘娘送来的各种新鲜的瓜果,“皇后娘娘应该是位好娘娘。”我中肯的评价道。

“贤妃娘娘如何?”“像大家口中称赞的一样,温柔贤淑,而且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德妃娘娘如何?”“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不过她看上去不太喜欢皇上。”

“至于贵妃娘娘…我总觉得她对我有种说不出的情感。”

是了,她一直在对着我笑,眼神却幽深莫测,像是在透着我看另一个人。

贵妃是皇帝身为太子时的良娣,她一路伴随着他步步为营,从东宫到成为君临天下的皇帝。

只是她所在的整个江家身居左相之位,权势过于滔天,是以纵使她与皇帝再怎么情深意切,也无法登上后位。

不过皇帝亲自提笔赐封号婉,是以温婉可人,婉约大方,世间对于女子最美好的描述莫过于此,足以见其所拥有的宠爱。这宫中除了皇后,无人能撼动婉贵妃的地位。

唯有德妃娘娘不以为然,常常与她针锋相对。

就像此刻,桃花开的正好,皇后邀我们同去御花园观赏。

“烟烟,快尝尝这枣泥糕,今儿清晨皇上刚命人送来我寝宫的。”

德妃将一盘色香味俱佳的枣泥糕推到我面前。

曲美人这称呼难免有些生硬,随着我入宫时间的推移,那些喜欢我的娘娘们渐渐也开始叫我烟烟。

我一只手刚刚拿起那好看的枣泥糕,另一盘桃花酥也被推送至我的视线里。

“呦,这枣泥糕一年四季都吃得,有什么好稀罕的,皇上清晨可是特地命陈公公给我送了新做的桃花酥,正好今天赏桃花,倒也分外应景,曲美人快尝尝。”

我灿灿笑了笑,连连将这两盘点心都揽入怀中。

“嗯!这桃花酥果然不错!”我嘴里塞着点心,望着婉贵妃含糊不清的赞美。

婉贵妃冲德妃娘娘轻蔑一笑。

德妃娘娘好看的眉头立刻皱起,她不满的推了推我的胳膊。

我马上又塞进嘴里一块枣泥糕,“嗯!这枣泥糕也是同样入口即化啊!”

德妃娘娘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

看吧,这就是一块桃花酥引发的小型战争。

“说到底还是桃花酥更好吃吧?这春日里就该吃些春日里才有的点心。”

“是啊,某些年纪大的人是这样的。”

这话委实是戳中了婉贵妃的痛处,她到底不似只有十九岁的德妃那般年轻貌美,从十六岁进入东宫那时开始,算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

“黎媪!我可是陪伴在陛下身边十几年的人!我与陛下的情谊又岂是你这个刚入宫两三年的人能比的!”婉贵妃开始打感情牌。

我被夹在中间,十分之为难的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看着座下斗嘴的二人哑然失笑,“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许为难曲美人了,今日的花开的这样好,来御花园不顾着赏花,却忙着争风吃醋,真叫人费解。”

皇后就是皇后,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将火药味十足的两个人瞬间浇灭。

“穗穗穗穗,快给二位娘娘弹一曲好听的曲子消消火气。”

坐在皇后身旁的贤妃娘娘开始抚弄她身前的琴,一曲春晓吟被奏响,宫女们来到殿内随着曲子翩翩起舞。

“烟烟我跟你讲啊,当年我就是在如此环境下,凭借一曲霓裳羽衣舞引得陛下青睐,才得以入宫过上这样好的生活,若是被从前尚还在教坊司学舞的我看到,一定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的。”

德妃娘娘吃多了些桂花酒,拉着我滔滔不绝,她看着面前的侍女们,像是看着曾经战战兢兢于御前献舞的自己一样,眸色轻柔。

她总是这样,爱吃酒奈何酒量不好,认识我以后发现我也同样爱吃酒,更是拉着我一起,险些几次三番做出殿前失仪的举动来。

上次打碎了皇后娘娘心爱的盘子,上上次抢走了淑妃娘娘最漂亮的一支簪子,上上上次……我也吃醉了,记不清了……

好在各位娘娘深明大义,从不与她一般计较。

“一个盘子而已,碎便碎了,碎碎平安嘛!”皇后娘娘捏了捏她白白嫩嫩的脸蛋,决定原谅一切。

“一支簪子而已,戴在阿媪头上反倒更好看呢。”淑妃娘娘摸了摸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决定再摘下几支簪子送给她。

谁让她生的好看呢,喝醉时的憨态都能叫人心生几分怜爱。这世道谁好看谁有理。

不愧是皇帝亲眼看中的绝世佳人,以至于殿前起舞惊鸿一瞥,被当场纳入后宫,又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封妃赐号。

即便婉贵妃再不喜欢她,也不得不在气急时说一句,“她除了有那副好看的皮囊能勾人以外,还有什么好的?!”

“是是是,阿媪说的对。”我附和着她的话。

她被哄的开了心,“烟烟,你入宫已是两月有余,还未曾被召幸,长此以往可不是办法…这样,陛下最喜欢看跳舞了,过几日你来我殿里,我教你跳我最擅长的舞曲,一定能成功获宠。”

听到她这般说,一旁的贤妃娘娘也凑上前,“是啊烟烟,你还这样年轻,在这宫中若没有恩宠傍身,日后怕是要和我们一样,整日只能在一起听曲看戏,没甚乐趣。”

怎么办…大家都看穿了我妄图在宫中摆烂等死的想法。

整日在一起听曲看戏有什么不好吗?饿了有好吃的点心,渴了有醇香的热茶,人间极乐之事也。

“罢了罢了,烟烟还小,侍寝之事不必着急也无妨。”淑妃娘娘摸了摸我的头,看淡一切。

我笑着附和她,余光却瞥见皇后娘娘与婉贵妃相看无言,眸中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我还没有等到德妃娘娘教我跳舞的那一日,也没能等到淑妃娘娘口中真正长大的一天。我被传唤侍寝在几日后。

…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我正在御花园后的凉亭内乘凉。彼时有些桃花已经开到快要凋零,我看着飘落的花瓣发呆。

“你就是曲家送进宫的那位曲美人?”

一道颇有些威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抹明黄色便映入眼帘。

“参见陛下。”我并没有任何准备,颇有些慌乱的学着阿姐的模样,柔柔弱弱的福下身子。

“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温柔庄重。”

“陛下谬赞了。”我依旧低着头。

“抬起头让朕瞧瞧你。”

我抬起头,一举一动尽显柔和风情。

这皇帝与我想象的倒是有些不同,尽管说话语调老气横秋的,模样却似少年般张扬明艳无比。

眉眼间像极了我的阿京。

不知阿京现今过得如何,只盼着他能够忘了我,找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子举案齐眉,相伴一生。

“你今年多大了?”他看着我的脸,似有一瞬的晃神。

“回陛下,妾身今年十五岁。”

“刚刚及笄的年华,就被送来了这宫墙中,委实可惜。”他面上的迷离不知怎的,变得更深了。

我立刻将身子放的更低,“有幸伺候陛下是妾身的福分,哪有什么可惜。”

他看着我,忽而又笑了,而后伸出一只大手牵住我。

这个人,像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

“美人为何总是低着头行事?”他看着我,眼中莫名的温柔遣倦。

“陛下是妾身的夫君,自然是要恭敬相待的。”我终于敢直视他的目光,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像谢京了。

“夫君?”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眼底的悲伤却更浓了。

“妾身失言。”我连忙跪下。只是想到谢京,夫君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

如果没有进宫,我如今大概也会像阿姐一样,马上要嫁给心仪之人,幸福快乐的经营着两个人的日子。

“这宫里的人都只把朕当做君主般恭敬疏离,你是唯一一个把朕当做夫君的人。”他再次把我扶起。

“既然把朕当做夫君,以后就不要这样谨小慎微的度日。朕会护着你,有朕在,会让你抬起头来过日子。”他将我的手牵的更紧了。

我其实很想说我并没有谨小慎微,只是突然见到他一时让我有些惧怕,我晌午还和阿媪一起看戏来着。

不过他的一句话使我要说的许多解释都生生咽下。

“摆驾未央宫。”

一夜温存后,我的位分直接从曲美人晋升到了昭嫔。

“昭,容仪恭美,柔德有光。我的烟烟温柔大方,配得上这样好的封号。”他搂着我道。

温柔大方吗?这样的词向来都是别人形容阿姐的。想不到如今到了宫中,我竟要学着像阿姐才能够生存下去了。

阿京,你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我最终也没能坚持做那个逍遥自在的曲若烟。

我心中的疑团更重,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天仙尤物,又怎会令阅女无数的皇帝一见钟情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连续承宠十余天后,我到底在贵妃娘娘口中得知了真相。

我长得很像皇帝的初恋情人。

我坐在临安宫的侧殿中,旁边是婉贵妃对我说着那些鲜为人知的往事。

“阿昭啊,她是个顶好的女子。”说故事的开始,她一声叹息。

“我一直认为除了我,无人能与陛下更般配,无人比我更合适太子妃的人选,直到我见到了她。”

“也是这样一个晚春的时节,那时的皇后娘娘宴请京城中的官眷小姐来宫中一聚。她就被安排坐在我旁边。”

“我早就听闻那时陛下倾心于她,是以看向她的目光便也多了几分妒忌。”

最后令婉贵妃动容的不过是一件白色的衣裙。

那时自己的贴身婢女不当心,将酒撒到了她的衣裙上,而那时的她因为父亲立下的功劳,刚好被皇后留下谈心。

穿着污浊的裙子面见皇后娘娘是大不敬之举,那时年纪尚小的她被吓得一言不发,只能僵直着坐在位置上。

是这个女孩发现了窘迫的她,离开宴席前与她交换了衣裙。

那是一件洁白无瑕的长裙,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纯净美好。

“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何陛下那样倾情于她,也唯有这样的人,方才配得上太子妃的位置。”

“太子妃…她是个很好的女子。烟烟啊,你也是个很好的女子。我初见到你时,便觉得你很像她。以至于我曾恍惚间认为你就是她。”当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贵妃娘娘如是说道。

她又看看我良久,而后笑着摇摇头,“不,你不是她。烟烟,你就是你,你比她幸运。”

那位当皇帝还是太子时候的第一位太子妃,她十五岁嫁给皇帝,她叫许昭柔。

传闻中那个待人最是柔和美好的女子,后来却发了疯。她死在一个雨天,当着皇帝的面,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最是无情帝王家,许家在立储斗争中站错了队,皇帝准备登基前,除了许昭柔以外,许家满门抄斩。

或许是真的深爱过许昭柔,或许是对她有着深深的愧疚,所以只因为我长得像她,就给了我无数的宠爱。

我笑,如果不是因为他长的像阿京,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做这个替身呢?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