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清算(三)(1/1)
这番话,几乎是直接撕破了最后一丝脸面,不仅坐实了省公署贪污的罪名,更是要收回物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培基身上。
李培基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他甚至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襟,缓缓站起身,神情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迎着包国维的目光,双手微微向前伸出,做出了一个等待镣铐的姿态,声音清晰而坦然:
“包军长所言,一针见血。
李某身为省主席,治下出此巨贪蠹虫,赈灾粮竟沦为私库囤积之货,确属失察失职,罪责难逃。
李某也无话可说。”
他微微颔首,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请包军长依律将我就地逮捕,押送渝城,交由中央审讯查办。
李某,认罪。”
包国维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尊重:
“李主席言重了。您贵为一省主席,包某只是一介武夫,岂有资格擅自逮捕您?”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不容拒绝:“只是,关于粮食交接、灾民安置诸多政务,
确实有许多细节需要尽快与您厘清对接,以免贻误时机,苦了百姓。
恐怕要暂时委屈您一下了。”
说完,他朝旁边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走上来的两名中尉军官并未像对待王辅臣那般粗暴。
他们走到李培基面前,侧身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虽然强硬,但表面上却维持着对这位省主席的基本礼节。
“李主席,请。”
李培基深深看了一眼包国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整了整衣冠,
在一众官员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跟着那两名中尉,步履略显沉重却依旧保持着风度,向着侧厅走去。
全场一片死寂!
省主席…竟然就这样被请走了?!
虽然包国维嘴上说着没有资格逮捕,但此举与逮捕何异?!
然而,更让在场所有官员感到彻骨寒意的是,包国维在“请”走李培基后,并未宣布散会,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只是冷漠地扫视了一圈台下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众人,随即转身,径直离开了礼堂。
他走了,但礼堂内外荷枪实弹的十一军士兵却没有丝毫减少。
会议,似乎并没有结束。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笼罩着每一个人。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敢轻易交换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突然,侧门再次被推开。
一名面色冷峻的少校军官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般扫过台下,最终停在了财政厅长的身上。
“赵厅长,请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向您核实。”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财政厅长脸色瞬间惨白,还想说什么,却被士兵“客气”地“请”离了座位。
过了不到十分钟,又一名军官带着人进来,带走了民政厅长。
随后是警察局长、粮食部门、运输部门的官员……
每一次侧门的开合,每一次军官念出名字,都让剩下的人心脏骤停一次。
他们就像是被圈起来的猎物,不知道下一次被点名的会是谁,也不知道被带走后将会面临什么。
……
军校侧厅一间僻静的办公室内,房门紧闭,只剩下包国维与李培基两人。
包国维没有坐在主位,而是与李培基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省主席,
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李主席,”他缓缓开口,
“您当初在奉天起事,参与二次革命至今,包某十分敬仰。
可这次…为何竟也自甘堕落,与那些蛀虫同流合污,行此贪墨之事?”
他指了指窗外,仿佛指向那些堆满粮食的仓库:“甚至…连这粮食的包装,都懒得更换一下?
哪怕…做做样子呢?”
李培基一直微垂着眼睑,闻言,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缓缓抬起,对上了包国维锐利的目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惶恐,
反而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混合着疲惫、讥讽和一种深藏的悲愤。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回答道:“为何要换呢?”
包国维的眉头瞬间紧锁:“不换?你就不怕事情败露?
一旦败露,你这半生清名,乃至身家性命,都将不保!”
“败露?哈哈哈……”
李培基忽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控制不住地低笑了起来,
笑声苍凉而苦涩。
笑罢,他脸上猛地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慨,压低了声音却如同低吼:
“败露?谁敢让这件事败露?!
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批粮食?!
从上到下,从洛阳到渝城,有多少人指望着从这批粮食里分一杯羹。”
他死死盯着包国维,眼中布满了血丝:“若非王辅臣那个蠢货!那个自作聪明、利令智昏的匹夫!
为了他那点私利,对你下手,把天捅破了!
这件事情,本来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败露!
这批粮食会安安稳稳地躺在仓库里,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金条、变成美钞,流进该流进去的口袋!
谁会在意它原来是什么包装?!”
包国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和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所震动,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李培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沉默了足足半晌,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回忆某种不堪重负的痛苦。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缓缓问道:
“包军长…你知道,今年…就在今年,就在我豫省夏秋两季几近绝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情况下…
中央…还给我们摊派了多少粮食和兵员任务吗?”
他没有等包国维回答,缓缓地伸出了三根手指,那手指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三亿斤。”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整整三亿斤小麦!用作军粮!还有…超过十万壮丁!”
这个数字如同一声闷雷,炸响在包国维的耳边,让他瞬间怔在原地,几乎无法呼吸。
李培基的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三亿斤…包军长,您是从豫东来的,您告诉我,在如今这片被老天爷和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
我怎么变出这三亿斤粮食?
难道真要把最后那点种粮都搜刮干净,让中原全体父老乡亲都活不到明年吗?!”
“我不贪下你这五百万斤,不贪下其他所有能弄到手的粮食,我拿什么去填这剩下的窟窿?!
我拿什么去应付渝城一次又一次的催粮电报?!”
他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悲凉:“换包装?呵呵…换了包装,这笔账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上个月,我与蒋鼎文长官联合署名,紧急上书渝城,
详陈豫省灾情之惨烈,存粮之匮乏,
恳请中央将本年豫省军粮份额中剩余未拨付部分,
转由邻近的陕、鄂两省代为筹措垫付,以解燃眉之急,救济数百万嗷嗷待哺之灾民。”
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可是,报告呈送上去之后,如同石沉大海。
听闻议长先生只是将其例行公事般地转给了行政院处理。
而行政院孔院长那边…”李培基摇了摇头,笑容更加苦涩,
“多次催问,得到的回复无非是正在研究、统筹安排、自有考量…
一拖便是月余,直至今日,杳无音信。”
包国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握着椅背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孔院长…拖怠…这几个字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头。
他完全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推诿和冷漠。
然而,他紧握的拳头又缓缓松开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近六十、头发已然花白、早年也曾投身革命的老者,
看着他眼中那份被现实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藏的屈辱,心中的某些想法悄然发生了变化。
忽然,包国维站起身,在李培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培基完全没料到包国维会有此一举,连忙站起身。
包国维直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李培基,语气郑重,
“这一躬,是替豫省的百姓,谢您至少还曾为他们努力争取过。
也是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致歉。您面临的困境,我明白了。”
李培基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包国维转过身,走向门口,在拉开门之前,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那五百万斤粮食,我会派人从那些仓库里收回来。”
李培稽面色一滞,
“但是,”他顿了顿,“这批粮食,我不运回豫东了。就捐给洛阳,捐给豫西的灾民。”
李培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包国维继续道:“发放的事情,还是由您李主席的省公署来主持。
账目,必须清清楚楚,我会派人监督。”
“另外,”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气,“就以我此次在洛阳遇袭、部下伤亡惨重为由,
勒令城内所有参与囤积居奇、勾结贪官的大小富户商社,三日之内,必须再捐出一批粮食来,
用以抚恤伤亡、平息民愤!
具体数额,我会让人核定,这件事,也交由您一并督办。”
“谁敢不从,”包国维的声音陡然变冷,“军法从事!”
说完,包国维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便拉开了侧厅的门。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迈出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李培基明显带着犹豫的声音:
“包军长…请留步!”
包国维动作一顿,握着门把的手停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重新投向李培基——“还有什么事?”
李培基迎着他的目光,嘴唇嗫嚅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向前微微倾身,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根据我这边偶然得到的消息…今天上午,就在冲突爆发前,有孔家的人…去了一趟警备司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