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绝地(一)(1/1)
洛阳城的午后,向来是慵懒而喧嚣的。
阳光穿过千年帝京的尘烟,懒洋洋地泼洒在青石板路上,
照得沿街叫卖的贩夫走卒、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汉都带上了几分昏昏欲睡的暖意。
茶馆里飘出梆子戏的唱腔,混着胡辣汤和羊肉汤的浓郁香气,织就了这座古城最寻常的烟火气。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在今时今日,被彻底撕得粉碎。
最初的异响,是十几声零碎却尖锐的枪声,像是年节时不小心的炮仗,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街边下棋的老头只是顿了顿,嘟囔一句:“又是哪部分的丘八闹饷呢?”
可没过多久,那枪声陡然变了调!
不再是零星的冲突,而是爆豆般密集、狂风暴雨似的席卷而来!
“哒哒哒哒——!”
那是机关枪和花机关在疯狂嘶吼,
其间夹杂着中正式步枪的枪声,甚至还有手榴弹爆炸的沉闷巨响,
“轰!”地一声,震得临街店铺的窗棂都在簌簌发抖。
慵懒的空气瞬间被抽干,换上了浓烈刺鼻的火药味和冰冷的杀机。
“哎呦我的娘嘞!”
“快跑啊!打起来啦!”
街面上瞬间大乱。
茶碗翻倒,棋局掀飞,小贩也顾不得摊子,惊叫着四散奔逃。
人们像受惊的羊群,拼命往家里、往店铺里钻,手忙脚乱地上门板、顶门栓。
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杂沓的奔跑声和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爆炸声混作一团。
“怎么回事?这回动静咋这么大?!”,有人缩在门板后,脸色煞白地哆嗦。
消息像野火般在惊恐的缝隙中流窜。
“是四川兵!刚俺看到当兵的在贴告示,说是城外扎营的那些四川佬反了!”
“叛军在跟警备司令部的人干呢!但他们衣服都像是中央军啊!”
“说是叛乱了!正在城里头清剿呢!见人就打!”
“不对!我听说是他们抢粮,跟警备团火拼了!”
各种骇人听闻的猜测在硝烟中滋生、发酵。
枪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从一条街蔓延到另一条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甚至能听到粗野的呐喊、垂死的惨嚎,以及子弹“啾啾”呼啸着打在墙壁、门板上的可怕声响。
一座百年的老字号招牌被流弹击中,“咔嚓”一声断裂,重重砸在地上,碎木飞溅。
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带不来丝毫暖意,只冷冷地照亮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门窗紧闭的铺面,
以及那弥漫在空中、越来越浓的不祥烟尘。
洛阳城,这座见惯了兵戈的铁血古城,再一次被拖入了熟悉的噩梦。
但这一次,所有人都感觉到,梦魇的狰狞,远胜以往。
街口硝烟弥漫,子弹在耳畔尖啸掠过,墙壁被打得灰尘乱飞。
“一班、三班!保护军长往南城门靠!
二班、四班跟我拦住他们!”
何为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被枪声掩去一半,却仍旧清晰。
他脸上混着泥灰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原本端正的军帽不知丢在了何处,
几缕黑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额角。
他手中的花机关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短促的点射将试图从街角冒头的追兵给压了回去。
子弹啾啾地打在临时充当掩体的破损板车和砖石堆上,溅起一串串碎屑。
身边的士兵们沉默而迅速地执行命令,动作没有丝毫拖沓,
唯有粗重的喘息声透露出体力的急剧消耗和神经的极度紧绷。
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卫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包国维向后撤退,其他人搀扶着安淑珍立马跟上。
包国维目眦欲裂,奋力挣扎,手臂却被那两只如铁钳般的手死死箍住,难以撼动分毫。
“放开!老子命令你们放开!”他的声音因愤怒和焦急而微微颤抖。
“司令,对不住了!”
身旁的警卫班长牙关紧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脚下却毫不停顿,硬拖着包国维向相对安全的巷口转移。
包国维猛地扭头,视线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锁住那个正在指挥断后的挺拔背影,
熟悉的一幕再一次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声嘶吼脱口而出:“老何——!”
何为闻声,猛地回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
激烈的枪声、喊杀声似乎都退得很远。
何为的脸上沾满污渍,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那目光复杂至极,有不容更改的坚决,有并肩血战的坦然,还有一丝深藏的、快如闪电的歉然。
他嘴唇翕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嘈杂的战场,重重砸在包国维的心上:
“抑之,原谅我。”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我们这拨人,谁都可以死,但是唯独不能没有你。
你出事,死的……就不止是我们这几个了!”
话音未落,他已毅然决然地转回身,不再回头看上一眼。
花机关再次爆发出愤怒的咆哮,他用行动为自己的话做出了最后的注脚。
“走!”警卫班长红着眼睛,几乎是咆哮着,与另一名战友合力,
将浑身一震、仿佛被那句话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包国维,强行拖入了通往南城方向的狭窄巷道。
熟悉的心痛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
南门方向的街巷本就狭窄逼仄,石板路两侧是低矮的铺面和灰砖民居。
包国维一行人正往外突围,却远远听见前方传来嘈杂脚步与喊杀声——
显然南门的守军已经被调动,数百人正自南门朝着这边搜来,与追兵形成夹击之势。
“前面!南门方向的!至少有一个排!”老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几乎同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呼喝声从前方的十字街口传来,
灰色的军装身影隐约可见——从南门入城增援的警备团部队到了,正好撞上了他们的去路!
而身后,一阵脚步和叫喊声也传来,
“快追!他们就在前面!
王副司令说了,只要死的不要活的,打死一个奖励一百大洋!”
后面的追兵居然追得这么紧!
包国维早已经冷静下来,生存的本能和指挥官的职责压倒了一切个人情绪。
“后退!进院子!”
没有任何犹豫,队伍最后方的两名士兵立刻朝后方可能的来路扔出两枚手榴弹。
“轰!轰!”的爆炸声并非为了杀伤,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和阻滞,防止身后的追兵趁机压上。
其余人则猛地撞开身旁一扇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院门,迅速鱼贯而入。
这是一处典型的北方院落,有正房、厢房和一圈矮墙。
“栓子带两人占住厢房屋顶!盯死街口!”
“机枪组!去正厅门口架住,封锁院门!”
“其他人,检查两侧院墙,把人都集中起来,别让他们添乱!快!”
包国维的声音落下,军士们立即分散行动,脚步声在院内发出短暂回响后迅速消失。
包国维这次进洛阳城只带了四十余人,何为掩护他们分兵了一半引走了追兵主力,
眼下二十余人被数百人围追堵截,但是显然他们并没有过多的紧张和不安,
命令一下,军士们立即无声散开。
片刻后,这户人家的二十多口人——男女老幼——被从各个角落搜了出来,
惊恐的哭喊和哀求顿时充斥院落。
士兵们毫不理会,动作麻利地将他们全部驱赶进一间厢房,从外面用门栓锁死。
几乎同时,三名士兵利用厢房窗棂作支撑,迅捷如猿猴般攀上瓦顶,
身体完全伏低在屋脊线后方。
他们手中的中正式步枪枪管微微探出,刺刀早已卸下避免反光。
正堂内的机枪手迅速在门槛后架起MG-35,将弹链直接摆在青石板上,这样可以获得更低矮的射击角度。
副射手则是将换用的枪管包放置在触手可及处。
包国维蹲在正堂门后,手臂上简易包扎的伤口在频繁的动作下又开始渗血,将纱布染出深色的痕迹。
他手中的驳壳枪握把已被汗水和血污浸得湿滑,但握枪的姿势依然稳定如磐石,
食指轻贴扳机护圈,耳朵细细听着外面的枪声动静。
突然,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从他侧后方传来。
他微微侧头,只见安淑珍蜷缩在他身后神龛下方的阴影里,双手紧紧捂着嘴,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原本灵动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慌乱,
每一次外面爆起的剧烈枪声都会让她浑身猛地一哆嗦。
她看着包国维不断渗血的手臂,又看向门外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街道,
再想到那些为了掩护他们而毅然断后的士兵,巨大的负罪感终于压垮了她。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枪声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我不该非要出去透口气…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终于决堤般涌出,随着她一直以来的骄傲和自尊混合着脸上的灰尘滚落下来。
“要不是我…何长官他们不会…你们也不会被困在这里…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她的道歉淹没在一阵爆豆般的机枪点射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此时,屋顶观测手低声报点,“距离八十,东侧一个排,南侧四十余人。”
包国维看着安淑珍,抿了抿嘴,把手伸了过去,
安淑珍目光看去,只见包国维的拳头张开,里面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糖。
“不怪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的。”
就在这时,外面的街道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从南门赶来的援军与之前的追兵汇合了,大约上百人正在附近展开搜索。
“叛军作乱!警备司令部命令镇压!”
“各家各户,任何单位不得私藏叛军,违令者枪毙!”
军官的吼声在街道上回荡,伴随着粗暴的砸门声。
突然,被锁死的厢房里传出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军爷!军爷!叛军在这里!在我们院里!快来人啊!!”
屋顶的观测手猛地转头,对包国维做出一个紧急手势。
几乎同时,院门被重重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