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云篆缔缘(1/1)
只见老道儿从白袍袖口中取出一樽冰魄凝光的琉璃签筒,对众人道:“此物又名云篆命轮,实非凡物,乃采天外天陨星淬炼九百日而成。”他屈指叩击筒壁笑道:“其内含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玄机,恰似月老红线缠就的因果——抽得签文相契者,可结当世姻缘。诸位可择一抽取,以示缘分,究其深浅。”
“听来有些意思。”舜英道:“不过敢问道长,既是成双,怎独留一支伶仃?”
“天地尚缺一角,何况情事?”老道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鹤氅翻飞间,签筒已悬于半空。众人但见筒内星芒明灭,似有银河倒灌其中。又听老道儿慢慢补充道:“如若抽出的签文并无相契的出现,则暂为空白,待因果轮回,自有后来人补全。”
众人听罢皆上前抽了一支,唯有缙云迟迟未动。泽卿催道:“缙云兄,你也来吧。”
缙云摇头浅笑:“我早已是红尘之外的人,就不去凑这份热闹了。”
稚棠见状,不免不快:“难得大家都好兴致,你若不来岂不扫兴?”
舜英亦说:“是啊,缙云公子,何不一起来?”
“对啊,公子若嫌我们聒噪,权当掷骰听个响儿。”晏晏亦附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缙云终是拗不过,信手拈了支签条,霜色流光却在他掌心骤然熄灭。
不屑片刻,只见各人手中的签条开始慢慢发出银白色的微光,晏晏欣喜道:“你们看,它有感应了。”她摊开手一看,只见那白光之上逐渐浮起金色签文,晏晏又念道:“‘无端隔水抛莲子。’”
泽卿也道:“我的是‘天涯地角有穷时。’”
“快瞧这光!”晏晏见她掌中签文化作金羽青鸟,正啄着泽卿签上「天涯地角有穷时」的水纹。两簇光晕如并蒂莲瓣徐徐舒展,却在堪堪触碰时骤然分离,唯余「无端隔水抛莲子」与「天涯地角有穷时」两行残句悬在半空,宛若被利刃裁开的半阙相思词。
原来两句签文并不相契,不消片刻,便各自化回原样重新落入两人掌心中。
此刻,墨骁摊开掌心,掌中签条则跃出「取次花丛懒回顾」七字,笔锋似裹挟着北荒朔气,生生割裂了满院流光。舜英随即也摊开掌心,恰见自己签上浮出「半缘修道半缘君」七字,那鎏金小篆如春蚕吐丝,正一寸寸缠住墨骁签上「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凌厉笔锋。
“那是什么意思?”晏晏不明所以,只听缙云在旁解释:“是南赡部洲的并蒂诗签,是一对儿的。”
晏晏这才明白过来,一个劲得拍手道:“那就是天作之合了,恭喜恭喜。”
话音刚落,只见萦绕在两支签条周围的银白光芒愈来愈盛,待纠缠到一起竟化作并蒂金兰完全贴合起来,其上的签文也呈淡金色,不再褪去。
老道儿拂须笑道:“取次花丛者,原是踏月寻梅客;半缘修道者,终成烹雪煮茶人——此非匠人手笔,实乃三生石上的既定姻缘!”
墨骁轻轻地拉过舜英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欸,逍翎,你的呢?那上面写的什么?”晏晏道:“不要藏着掖着,快让我们看看。”
逍翎将水晶签条在指尖转了个轮回:“看便看。”他两指夹着冰魄凝光的签条迎向月光,霜雪纹路里渐渐洇出胭脂色的签文:“‘遥被人知半日羞’,这劳什子酸诗……”
…………
众人但见两道银芒如交颈鹤般缠绵升空,晏晏掌心「无端隔水」四字化作莲舟,逍翎签上「遥被」二字凝成半轮羞月,光影交织间竟拼出完整诗谶。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舜英以团扇掩着翘起的唇角,“可不正是《采莲子》里的并蒂句?”
“什么?那么说我和他……和他是一对儿?”晏晏尖叫。
众人齐齐点头。
“啊!”她这才反应过来,不觉满脸通红,连忙又躲到缙云身后,叫道:“老道儿,你这签失灵了,该回去修修了。”
“哈哈,小姑娘,你躲得过三春柳,可躲不过九秋霜啊。既然天意如此,还是顺其自然才好。”
逍翎的脸也突然红了起来,嗓门儿像被人捏住脖子的鸭子:“我和晏晏?怎么可能?晚辈向来倾慕温婉淑女,似这般爆竹性子的——”
“逍翎,你说谁是爆竹!”晏晏气红了脸。
“不不不,没有没有,哈哈。”逍翎转而又道:“道长,这……这不作数,我们重来。”
舜英道:“求签之事哪有重来的,别小孩子气了。”转而又问:“缙云公子,你的呢?”
缙云笑笑,将手中签条举到众人面前,那签条晶莹剔透,良久也未有字浮现其上。他淡然一笑道:“看来缘分未至,强求不得。”说罢便转向稚棠,指了指她的掌心道:“稚棠,打开看看。”
稚棠摊开一看,手中签条竟也慢慢浮现出文字,她按序逐字念道:“只…有…相…思…无…尽…处?”
尾音未落,泽卿掌中签条已发出清越鸣响,「天涯地角」四字顿时化作金鳞游出,与稚棠签上墨痕拼成完整诗行。
“当真是《玉楼春》尾联!”舜英道。
“稚棠,果然是你!”泽卿上前一把将她抱起,高兴地原地转着圈儿,显然是乐坏了。
稚棠心中细细琢磨,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泽卿哥哥的签文确实是前半句。
这么说的话,泽卿哥哥才是我的命中之人?
她一边想着一边见四周的男男女女皆捂嘴笑着,心中不禁责怪泽卿动静过大,羞道:“泽卿哥哥,你快放我下来。”
泽卿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放下了她:“是我高兴坏了,唐突了。”
“你们果然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我就说嘛,我晏晏的眼神力一向很准。”
墨骁也道:“泽卿年幼时就对稚棠有救命之恩,两人的情分是从小定下的,如若真能结成百年之好,也是美事一桩。”
泽卿按住她肩,凝视着她如星般的双眸,郑重地说道:“先前求签,那签文断的便是要我果断处理情感之事,切勿拖泥带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你也知道,我从小到大一向优柔寡断,没什么主见,可是,如今,我便…我便决定……”
“泽卿哥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决定向你提亲!”泽卿脱口而出。
***
“父亲,您瞧,这儿的彩灯比善见城的流云锦还透亮!”韫珠亲昵地挽着昭临的胳膊,另一只手挽着母亲:“珠儿真想天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你若是想,天天求着你父亲也就是了。”媚姝宠溺道。
“说的什么胡话?你身为善见城的公主,岂能整日迷恋凡人之地?像什么样子?”昭临口气虽凶了些,但脸上却是挂着笑,他转身对媚姝道:“你不能总顺着她,凡间有句话叫慈母多败孩,你得让她好好改改。”
“是,大人。”
韫珠见父亲也没动真怒,不由心头一松又笑盈盈地换了个话题继续:“对了,父亲为何要来这月老庙呢?”
昭临抬头望了一眼圆若银盘的月亮,淡淡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洒在他脸上,将他那头银发照得熠熠发光,他微微一笑,没有答她。
“珠儿知道了,是因为这月老庙的月老牌。”她笑靥如花,侧身对媚姝道:“听说这里的月老牌甚是灵验,父亲定是来问月老要根金丝线,把您和母亲生生世世缠作同心结。”
媚姝噗嗤一声掩嘴笑道:“就你那张小嘴甜,像抹了蜜糖似的。”
“那是,父亲对母亲最好了。父亲,珠儿说的对吗?”
昭临嘴角微微扬起,还是没有答她,只望着前方道:“想不到那棵银杏还在。”
韫珠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果然见着前院中央矗立着一棵满枝金黄的银杏树,秋风如姑娘温柔的玉手般轻轻拂过,将金色的叶子从茂盛的树冠上柔柔地吹落了下来,在银白月光的照耀下,这漫天洒洒的金黄色犹如天地间舞动的精灵,微微闪光,美轮美奂。
韫珠不由一声赞叹道:“真是太美了!”
“是啊,可媲美熹满园中的圆生树了,只是少了份妙香。”媚姝也在一旁赞道。
“珠儿倒觉得这庙内供着的檀香配上这银杏,倒更显得庄严肃穆,让人肃然起敬呢。”
昭临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说得不错。”顿了顿又道,“银杏素有佛指之称,可存千年之久。珠儿,你可知这棵银杏,可比你岁数还要再大些。”
“真的吗?”
韫珠心念,听闻父君只在最初登帝之时才带兵出山平复过战乱,近几百年来除了去天外天参禅论佛外,从未出过须弥山,便问道:“这小庙内的一棵银杏树,父亲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他伸手摸了摸银杏树的躯干,怔怔出神,缓缓道:“因为……那是父亲登帝前亲手种下的,想来已有六百多年了。”
韫珠惊讶地“哇”了一声,赶不急地也伸手抚摸树干,心中顿时荡起神圣之感:“那这树可有名字?”
“知秋。”
“知秋?真好听。”韫珠抬眼看这满树的金黄,又问道:“你们快看,那树丫上的红色丝带是什么?”
媚姝笑着答她:“那是当地凡人的习俗,相传将心愿写于红丝绸上,风儿就能将它传达给天上的神仙。”
“哈,凡人真是有趣。”
秋天的风夹着丝丝凉意,月老庙前院先前还有不少信男信女,也不知何时人儿都一股脑儿地往内院方向去了。此刻前院已冷冷清清,月色倾洒整个庭院,倒多了份静谧恬静。
韫珠用指尖指了指前方密密匝匝的木牌子,说道:“快看那儿,应该就是庙中的月老牌了。”
媚姝走上前随意择了块挂架上的牌子笑着说:“说起这些个祈福求愿的玩意儿,还是南赡部洲的凡人最是精通。”
“是啊,他们存于天地间短短几十载,自然是多了许多尘世的欲望。”昭临负手而立,眼睛仍一刻不离地盯着那银杏树道:“不过他们虽然在许多方面不及其余种族,但所特具的勇猛、忆念、梵行,则优胜于三洲及诸天界。这也是为什么佛陀降生于此的缘故。”
昭临轻叹一声,心中默道:或许,他们,才更懂得何谓活着。
“大人说的极是。”媚姝对昭临嫣然一笑,随手翻过手心中的牌子,却突然愣住了。
“稚棠?”她如梦呓般地低低说道。
“母亲,你怎么了?”韫珠凑过身子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月老牌问道:“稚棠?稚棠是谁?”
“好像是须罗南门天勋哥哥的女儿,她年幼时我还曾见过她,是个伶俐的丫头。”
“那么说就是珠儿的远房表姐喽?”韫珠兴奋地叫起来,她虽出生于帝王家,兄弟姐妹也有些,但大多碍于身份,表现得严肃端庄,鲜少有活泼的,所以她总觉得善见城太过憋闷。闲时,韫珠亦听仙娥们谈起过母妃的母族,族风潇洒随性。此刻心中便对这位表姐多了几分憧憬。
出神之间又听媚姝道:“听说她被玄禹道君收为弟子,该是出不了梓潼山的,怎会在此?许是记错了吧。”
昭临过来接过月老牌:“稚棠?听名字倒颇具你们须罗一族的特色,凡人不大会取这样的名字。”
韫珠嘻嘻笑道:“父亲对母亲的氏族倒是了解通透。”
“须罗一脉源远流长,你也算得上是半个族人,以后也该多往云麓山上走动走动。”
“大人说的是呢,父亲年迈,近日时常惦记起珠儿,说这半年一次的入宫之制实在难解思亲之情。”媚姝接着道:“如若得大人垂怜,得了机会,等年底父亲大寿,让珠儿下山一次如何?”
昭临嘴角扬起一条浅浅的弧线笑道:“依你。”韫珠高兴得连连朝媚姝眨弄着眼睛,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正谈话间,却见前方几个凡间女子正挤在一处窃窃私语,虽相隔得远,但三人耳力非凡,此刻也听得甚是清楚:“听说长得非常俊俏,咱们赶快去内院瞧瞧。”
“走走。”另一个也眉眼带笑地跟了上去。
韫珠见状忙道:“内院正殿似乎是有什么好戏可瞧,父亲母亲,我们也去看看呗!”话一说完,人便一股脑儿地往内院奔去。
昭临轻叹了一声,无奈地跟了上去。呵,这孩子的活泼劲倒是颇像须罗族人。他在心底默默念道。
走进内院,韫珠一眼便见着那些个凡人正围成一圈儿,踮着脚尖往里瞧,似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正吸引着他们的注意。韫珠身子娇小,轻轻松松便挤了进去,边挤边听得身边的姑娘们捂着嘴笑脸盈盈地说:“那位公子相貌堂堂,如若是我,定会答应了他。”
“这一看呐便是体面人家的公子,你也不知羞,都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去你的,如若是你,你会不心动吗?”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逗弄得韫珠也心痒痒地往内探,可惜只看得到个背影,却是一副如雪裹松的挺拔身姿。
昭临和媚姝也随她一起入了人群,见着前方空地上的四男三女,个个衣着讲究,看身形打扮也不像是凡人,怪不得在这月老庙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他心里虽然好奇,但也不想深究。南赡部洲本就是人杰地灵之处,历来都有不少各族的男女乔装来此游历,没什么好奇怪的。昭临转过身子刚想离去,却见着其中一白衣男子正按住身边女子的肩膀,对她说道:“我决定向你提亲!”
摇曳的烛光投影在他们脸上,将那对男女的容貌照得分外红亮。
昭临不禁屏住了呼吸,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是你!”他与韫珠异口同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