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仙山择徒(1/1)
长留仙山,山峰秀丽,挺拔云表。
此时午时未到,山体仍浸在翠绿般的青霭里,恍若被仙人随手搁在云海的青玉冠。古松在石岩缝里扎着银须,枝桠横斜处漏下天光,似断非断;山石错落得险峻,偏偏那石苔青得温润,教人想起教书先生书案上的那方冻玉镇纸——看着冷硬,触手却是暖的。
山上亦多珍奇鸟兽,原是那些云霞似的羽族最知雅趣,总在仙史们晨读时衔来露水润笔。今日择徒大会,它们倒聚在漱玉潭边梳妆,光影在羽毛间流转,晃得人眼晕。忽有清啼破空,像是谁撒了把玉珠在琉璃盘上,惊得稚棠袖中冰裂纹瓷哨差点滑落。这母亲给的及笄礼本是要等泽卿来时吹奏的,此刻青釉裂痕里渗出的雾气,倒与山间霭气纠缠成团。这般声光交织的震荡,让她想起泽卿信中提过的丹穴山凤鸣,他说那声响能震碎人三魂七魄,不知比这山雀又如何?
稚棠心念:难怪仙家要唤此山作“长留“。这满山云气是会勾魂的,方才走过的石径已隐在雾里,倒像把来时的凡尘都抹净了。
待三人迈过最后一级石阶,抬眸望去,见一鎏金殿宇悬于云端,朱檐挑破青冥处,“醍醐沸雪”的四字横批灼得人眼疼。
稚棠眯眼细看殿前楹联:
上联:云海淬火玉阙悬冰方见灵台澄澈。
下联:星砂灌顶琼林饮露始知天道浑茫。
殿内沉檀香混着野山姜的辛烈,顺着穿堂风弥散四周,像谁把经卷撕碎了撒进春风里。
殿外月台浸在碎金里,左日晷,右嘉量。三重玉阶蜿蜒垂落,直抵那百丈见方的汉白玉的砌成的青衿台。
此时青衿台上善三道的候选弟子已来了不少,如错落的棋子散落各方:东边戴抹额的少年反复擦拭着佩剑,手却不自觉地抖得剑穗直晃;西边抱琴的少女指尖无意识勾弦,指甲却掐进焦尾琴木里而不自知;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的青衫书生朱砂笔悬在半空,墨汁漏透三层宣纸染脏云靴却犹未察觉。
众人都悄然无声,整个青衿台凝聚着紧张而又微妙的气氛。
“英姐姐,你瞧那人!”稚棠揪住舜英半幅丝绉纱袖,指尖点向汉白玉阑干畔的青衫客,“攥着个绿森森的葫芦,莫不是市集上耍把式的?”话音未落,墨骁已屈指轻叩她额头:“你轻点声儿——那可是道家法器。”
谁料那青衫客耳尖微动,凤眸斜睨过来时,掌中葫芦正映着日头泛起冷光:“黄口小儿也敢妄议天工?”声线如冰锥刮过琉璃盏,惊得稚棠后退半步,偏又梗着脖颈想要逞能。舜英忙将稚棠拢在身后,墨骁早已上前三步行了平辈礼:“舍妹稚龄未脱,冲撞了兄台,万望海涵。”
那葫芦忽地凌空跃起,在青年指尖化作千重碧影。大时可蔽半阙云台,小时堪穿绣娘针眼,流转间带起罡风掀动稚棠裙裾。”坎离宗的法器!”墨骁瞳孔骤缩,忽见葫芦底篆着「玄牝」二字古籀,脱口道:“这可是玉虚宫流落东海的碧髓葫芦?”
“倒是个识货的。”青衫客面色稍霁,葫芦缩成核桃大小悬在耳畔。墨骁又道,“真是好法器。不知兄台今日来此择徒大会,是想入哪位师尊门下?”
“自然是舍谛洲的玄禹道君,道教之中,无人不以师承玄禹道君为荣。在下此次自是奔着他老人家去的。”
舜英也款款步来,对青年微微施了一礼,矜持笑道:“玄禹道君乃上古得道的仙人,其名响彻整个道界。”说罢,又道,“不过舜英素闻他老人家几百年来未择一徒,每次来这大会都只道是过过场子,不知此次前来是否依旧如此。”
青年见舜英暗暗泼了冷水,心中不悦,但又不好发作,便冷笑一声:“姑娘此言差矣,玄禹道君不收弟子乃是因为未觅得资质上佳之人,但今日我既来了,便定能入了这梓潼山的自在观,拜于道君门下。”
舜英心想,如此狂妄言论岂不和道家理法相悖?身下却微微鞠躬颔首,浅浅一笑,“失敬失敬。”
墨骁在旁也深不以为然,玄禹道君乃得道高人,这一千世界多少人想要受他教化,就连当年连亭族长也未能拜入他的门下,如厮般本事怎可能被择了去?嘴上却不说破,脸上亦堆着笑,拱了拱手,算是别过,三人便信步向青衿台中央去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后头有人唤稚棠的名,三人转身一看,石阶尽头的青衿台畔立着墨绿袍衫的少年:雾灰蓝的眸似浸过蜃气,发尾蜿蜒着藻绿色流波,细长眼尾挑着春水般的柔光。此刻一把温润的白松扇骨正叩在束着脂玉环的指间,怔怔凝望稚棠,唇角悬着三分温意,恍若故人踏月而来。
她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原地,心中寻思:如此俊美男儿,是在哪里见过?未及细想,只听那男子又唤了句,“稚棠,是我,泽卿。”
“泽……卿……?泽卿!”原来是泽卿哥哥,她心下大喜,未曾料到在此处竟能遇见他,顿时脚下生风,不由自主地奔了过去,待离他近些,又收住脚步,薄怒嗔色道,“近日都未收到你的书信,想不到你竟游山玩水到这长留山来了。”
“不不,你切莫误会,只不过父亲大人要我来参加这择徒大会,碍于时间紧迫,我一时没赶得及...”
稚棠刚想再问,墨骁也识得了他,过来拍了拍泽卿的肩,上下细量了一番,微微笑道:“当年青芦新笋似的小少年,惊鸿掠影间竟已松风立玉——这白松扇面倒是衬你,端方清举。”
泽卿忙恭敬作了一揖,“见过墨骁兄。”
舜英丹唇逐笑,也在一旁附和,“原来这就是皎皎口中的小恩人,果然相貌堂堂,气度不凡。”
“姐姐!”稚棠耳尖腾起的绯色漫过雪腮,恰似云麓山梅林中那株朱砂梅绽了花苞。往日逗弄舜英与墨骁的伶牙俐齿,此刻竟被山风吹散在九霄云外。直到舜英用团扇骨轻戳她后腰,才慌慌张张地问道:“你...你来这..”
“大少爷…你…等等…我!”不及她问完,石阶处传来环佩乱撞的脆响,又跟着跑来一名中年妇人,正靠在汉白玉栏上不停喘着粗气,藕荷色披帛被山风鼓成流云状,织金暗纹间游出的当归混着冰片的药香。
“泽卿哥哥,这位是?”
泽卿慌忙去托妇人臂弯,“这位是宝姨,父亲大人为我择的医师,此次随我出了咸溟,也照顾我的日常起居。”他右手拉着宝姨的袖口尖儿,将她往稚棠这边引,轻声道:“有宝姨在,我的病痛会好些。”
那宝姨模样倒是长得极美,但可能性格有点拘谨,不善言辞,笑起来有点木木的,稚棠也揣摩不透她什么心思,心想又不好太不懂礼节,让水宫的人轻易小瞧了去,便端着笑,微微作了一揖。
宝姨道,“这位应当就是稚棠姑娘吧,我们大少爷今早还去云麓山寻姑娘,不过没缘份见着,刚才心中还正恼呢。”
“宝姨,你别胡说。”
“你…你去南门府邸找过我?”稚棠问。
“是,本想着先来看你,但却听你院子里的人说你来了这长留仙山,便赶来了,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赶得急在这大会开始前见着你。”
稚棠听了这话,脸变桃花,更低眉垂眼不敢看他。
“我...我去看过你种的蚀心花树。“泽卿声音轻柔地如湖面泛起涟漪,“第三枝桠结了珠胎,你的...园艺本事比你之前信里所说的进步许多了。”
墨骁适时清咳,鎏金殿檐角的嘲风兽正巧吐出口冰雾。舜英顺势将稚棠往泽卿身前一推,少女踉跄间抓住对方腕骨,顿时又面若云霞。
正想着再编排些客套话,眼前却突然闪过段段光影,稚棠不禁用手挡住眼睛。又听那青冥之上一阵刀剑窸窣之声,抬头望去,从北边飞来齐齐百人,九纵九横,有男有女,束发于冠,青白长衫,风姿飒爽,御剑飞驰,浩浩荡荡向青矜台飞来。
“快看快看,是浮日仙尊门下。”只听身侧穿鹅黄纱裙的姑娘说道。在她身边的粉衣少女也一脸惊羡之色,“据闻浮日仙尊素来偏爱天族之人,你看那些模样俊秀的,岂不就是天族之人吗?”
不知何人在身后冷哼一声,“你们知道些什么!昔日浮日仙尊座下久负盛名的长留山三仙史,也不全是天族的,浮日仙尊历来一视同仁,平等待之,那些天族又怎样?”
舜英稚棠听得那话,不由齐齐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一中年男子,满脸浓须,上身坦露,浑身肌肉,甚是魁梧。稚棠心道,看他那模样也是奔着浮日仙尊去的,怎得和墨骁哥哥相比,真是差了千里。又见那粉衣少女将眼一瞥,将话顶了回去,“这位兄台所说的长留山三仙史,今日不就只剩下天族的昭临帝君了吗?”稚棠扑哧一笑,惹得那中年男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众人正小声议论,又听苍苍青冥之上传来洪亮之音,“恭迎师尊”,百名青衫弟子齐刷刷单膝跪剑,剑身压出的气浪掀得台下人衣袖乱飞。云层里缓缓踱出匹银角麒麟,驮着个白须垂胸的老者。金童玉女捧着宝器在两侧开道,浮日仙尊那身明黄纹鹤氅亮得扎眼,袖口暗绣的星斗图随动作流转,恍如把夜幕披在了身上。
“啧啧啧,瞧这场面,这气势,真不愧是仙家典范!”中年男子连连称赞。
稚棠悄声问一边的舜英,“这浮日仙尊怎弄得如此大的排场?”
舜英回道,“浮日仙尊乃长留山的主家,自然要显主位之尊,何况,当今帝君也师承仙尊,这气场自然是不一样了些。”
“择个徒嘛,搞得像迎亲似的。”稚棠嘟囔着嘴,也不顾那中年男人正怒目圆睁盯着她,转头见墨骁哥哥也望着气贯长虹的浮日仙尊出神,心道,墨骁哥哥一心想拜于浮日仙尊门下,今日看着青衿台上众人,除了耍葫芦的那个怪人,却似乎都是奔着浮日仙尊去的,角逐如此激烈,我还是不要凑那个热闹为好。
那边随着青衿台上众人的惊羡之声,浮日仙尊己端坐于中间那把黄花梨木玫瑰椅上。右手捋着白须,眼睛半眯,颇为不悦地对身后的青衫弟子道,“老灵尊和老道儿怎得还没到?”
身后弟子捧来茶盏:“灵尊的百鸟辇刚过栖霞峰,道君...道君的仙鹤好像还在鹿吴山。”
话音刚落,远处山谷传来一铿锵有力之声,虽隔千里,声音却异常洪亮清晰,“哈哈哈,浮日仙尊想我得紧那,百年一次的择徒大会,我崇吾山碧游宫定会准时赴约。”
云海突然翻涌如沸,混鲲灵尊踏着七彩祥云破空而至。这位灵尊瞧着不过中年模样,玄色锦袍绣满上古神兽,衣摆翻飞时白虎踏火、青龙吞云,晃得人眼花。最稀奇的是他周身绕着的百鸟——金翅凤凰引颈长鸣,丹顶白鹤振翅生风。
“灵尊的排场倒颇有雅趣,还叫来那些个鸟儿捧场。”稚棠嘴上不甘寂寞,甚是要逐一评定一番。
“你有所不知,那些凤鸟仙鹤均是灵尊的弟子。”泽卿笑道。
稚棠咦了一声,又再细看,只见那些个仙鹤凤鸟待飞近观礼台时突然化作人形,个个生得比画上的仙娥还俊三分。她踮脚数着天上盘旋的流光,冷不防被某只青鸟抖落的翎羽砸中额头。泽卿忙替她拂去碎羽:“这些可都是修炼千年的灵兽,你瞧那领头化形的玄凤,去年还在东海斩过恶蛟。”
“灵尊门下本就专收畜牲当徒弟,也值得大惊小怪?”中年男子借机讥讽,这话惹得刚落地的凤族弟子怒目而视,其中一位红袍少年指间已凝出火星,却被混鲲灵尊抬袖压住。
“灵尊的气魄不减当年呐。”浮日仙尊笑脸相迎,混鲲灵尊亦拱手一笑,“哪里哪里,比不得你这长留山仙气鼎盛,哈哈哈哈。”说罢便择了仙尊左边的玫瑰椅大方坐下。随着灵尊一起前来的众位弟子也甚懂礼数,纷纷向主位的浮日仙尊施了礼后便化回真身寻找栖息之地去了。霎那之间,整个长留山顶鹤鸣凤舞,看得稚棠目眩神迷,连连叫好。
两界尊者多年未见,当下相谈甚欢,混鲲灵尊正说着八百年前瑶池宴的旧事,话音却忽地拐了个弯:“瞧那紫衫孩儿——”他屈指叩响案上昆仑玉镇纸,“眉宇间的气韵,倒似帝君年少时在居延泽畔舞龙阳剑的模样。”
浮日仙尊拈须微笑顺着混鲲灵尊视线望去,墨骁广袖垂落的流云纹正在晨光里泛金,恰如帝君战甲映日的残影,“确是如此。”
“想当年老夫为争你那三个徒儿,差点连本命法器都折在青衿台上,可如今...”混鲲灵尊尾音消散在意味深长的沉默里,两道目光却如捆仙索般同时缚住台下的墨骁。
就在这时,却听青衿台下的人群之中又传来一年迈老者的声音,“请让上一让,让老道儿借个过儿。”
只见一名老者青袍裹身,发髻锁发,装束简朴,甚不起眼。在人群中徐徐而来,步伐稳健,履不染尘,所经之处,玉阶上竟绽出星芒苔花。他腰间葫芦随步伐轻晃,漏出的酒香引得浮日仙尊座下麒麟连打三个响鼻,边走边道,“老道儿我今个儿来晚喽,望各位见谅见谅。”稚棠见老道儿慈眉善目,眼神中露着慧光,颇具仙风道骨,偷偷问泽卿,“那老道儿是何人?”
泽卿答道,“梓潼山自在观的玄禹道君。”
就是他?稚棠心念,原来耍葫芦的就是想拜这老道儿为师。
玄禹道君这般出场,众人也是未有料及,眼下只得诚惶诚恐给他老人家让出一条道来,毕恭毕敬一一叩拜道君,倒显得那老道儿有面儿起来,惹得浮日仙尊脸色十分难看。
“咳,老道儿,你怎得自个儿上来了,你的鹤儿呢?”浮日仙尊问道。
老道儿摆了摆手叹道,“哎,那小东西驮我到这鹿吴山上,贪恋上了美色,赖着不肯走了,罢了罢了,且由它悟段尘缘罢,老道儿我只能自个儿上来喽。”说罢,朝青衿台上学子拱了拱手,便于右首的位子坐了下来。
混鲲灵尊闻言也道,“你这老道儿修得是逍遥道,讲究个机缘自得,只是今日台下千百璞玉,道君当真忍心只作壁上观?”话音方落,碧游宫弟子化形的青鸾齐鸣,声震九霄。
玄禹道君笑了一笑,正想答他,却被浮日仙尊截道:“三脉功法如日月星各显其妙,这些孩子们若能得逍遥道真意,方是三千世界的造化。“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玄禹道君凤目疏眉,神色飘逸,说罢便闭目养神,不再接口。
此刻只听会武台上“铛”的一声,蜃骨锣轰然震响的刹那,往届盛景如泼墨山水在虚空晕染。稚棠瞧见父亲年少时执枪挑落三山雪的英姿,雅茹姑姑青衿台上双刀卷飞瀑的倩影,正待细看,幻象却被司仪仙娥的鎏金云履踏碎——那仙子广袖翻飞如展翅火凤,声线里掺了赤焰砂:“午时已到,择徒大会开始!”声音虽然美妙动听,却如空中毒日,让青衿台上怯场的学子们汗流不止。
“你们自己小心些!”舜英目视三人,柔声嘱咐道。目光转向墨骁时,却更显得柔情蜜意,说罢便带着宝姨去了看台方向。此次她并未参加择徒大会,一来是早已跟随母亲雅茹学了些法术,二来她也不喜多学武艺,功夫够保护自己就够,多学必被其所牵绊,反而失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