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崩溃(1/1)

带着这样愉悦的又幸福的心情,哪怕守夜也不是件苦差事了。

可看到兄长的遗照,心里又觉得愧悔和失落,要是你没死多好啊!我不会如此愧疚折磨。要是你还在多好啊!我带着心爱的姑娘回来了,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最后这些复杂的心绪也没能说出口,借由一柱清香,顺着袅袅青眼飘散。

后半夜守灵是最难的,要抵抗身体本能的困顿,要忍受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尤其是在灵堂这种地方。盛铭绪担心钟灵毓心里害怕,将整栋楼的灯都点亮,灵堂照得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驱逐了黑暗,仿佛一下轻松许多。只要定时续香,时不时烧几摞纸钱就行。不用接待各方宾客,也不用在蒲团上跪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钟灵毓又觉得腿酸了,她撑着蒲团换了个姿势,改跪为侧坐,忍不住嘘了一口气。

盛铭绪提着一个小食盒进来,摆在两人蒲团前的地板上,打开盖子,一碟子七零八碎摆了凤梨酥、茯苓饼、白糖糕等各种传统点心,一碟子是一个粉白色的晶莹圆团,上面浇了一层红艳艳的草莓酱,散发着很甜腻的香气,端出来的时候还颤颤巍巍地晃动着,仿佛一用力就要破掉了似的。

盛铭绪把草莓奶冻递给她,期待地递上勺子,“这是草莓奶冻,你尝尝看!”他像个分享心爱玩具的孩子,如果说回来盛家有什么好,那大概就是他能把他们曾聊过的一切美好的事物带着她体验拥有。

梧县的大街小巷他们都已一同走过,她喜爱的食物也一起品尝分享过。梨园吟唱的牡丹亭,茶楼新出的评弹小曲,她带着他领略了她小小世界里的许多乐趣,现在该轮到他了!

“这就是你说甜腻的不行还忍不住吃的草莓奶冻?”钟灵毓眼睛发亮,“很漂亮,弹弹糯糯的!”

盛铭绪看着她的脸默默偷笑,可不是么,很漂亮,弹弹糯糯的!

她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嘴里,满口的草莓甜香,奶冻在口腔里滑动,碰撞出细腻嫩滑的口感,她用舌头抵着上颚挤碎那一口奶冻,香醇甜蜜的味道随着奶冻渣滓黏住口腔的每一寸。

姑娘忍不住眯起了眼,这表示她很喜欢,盛铭绪笑容扩大,“好吃吧?”

钟灵毓点点头,她舀了一勺喂给他,青年毫不客气“啊呜”一口吸溜进了嘴里,两个人谁都没想起来换个勺子,或许也都不在意这些细节了。他们正在相爱,相爱的人需要分什么勺子呢?

姑娘捧着奶冻吃得开心,盛铭绪又打开第二层食盒,里面放了两个小茶壶,却只放了一个杯子。顶着姑娘看过来的眼神,盛铭绪心虚的摸着鼻子,“放不下了嘛!”

他拿出其中一个茶壶,倒了一杯黑乎乎的茶水出来,这茶很香,钟灵毓隐约想起,他们到盛家的第一个晚上,盛铭绪坐在灯下等她睡醒时,手边的茶几上就摆着一杯这样香气的茶。

就是没想到这么黑,跟中药汁子似的!

“这个是咖啡,洋人爱喝的饮料,跟咱们的茶叶像又不像。都是喝了能提神的,这什么都不掺的是黑咖,醒神最好,刚喝的时候觉得跟喝中药似的,喝习惯了还挺上瘾!”盛铭绪倒了一杯,让姑娘先尝个鲜。

钟灵毓仰头喝了一大口,“少喝点这个苦!”

皱着眉头回味半晌,“果真是苦药汁子味儿!可是闻起来很香啊!”这个味儿她喝不习惯。

“我就猜到是这样,”盛铭绪捧出另一个小茶壶,对着钟灵毓手里的瓷杯,倒了半杯醇厚的鲜奶进去,钟灵毓和他头碰着头伸头往里看,黑乎乎的咖啡变成了棕褐色的饮料,“现在你再尝尝?”

钟灵毓很怀疑这能好喝吗?“黛馨姐给我泡过奶茶,糟蹋了上好的茶叶,你这跟她异曲同工!”

“你还喝过奶茶呢?”盛铭绪故作惊讶,“我还没尝过呢!”

“你小瞧谁呢?”钟灵毓得意洋洋,纯黑咖那一大口实在伤害力十足,这次她试探地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居然品出了丝滑醇厚的香浓口感,融合了牛奶与坚果的香气,虽然还是苦,但是苦的很有滋味。

又喝了一口,盛铭绪就知道她能接受,“过几天不忙了我去找个西餐厨子回来,给你做正宗的西餐,什么牛排、红酒炖牛腩、沙拉、披萨咱们全部尝一遍。你要是喜欢,就把他留在家里,时不时做给你吃!”

钟灵毓抿着唇摇头,唇上沾了一圈奶渍,盛铭绪笑着伸出手指帮她揩掉,“跟长了小白胡子一样!”

“不喜欢吃西餐?那广府菜?川菜?鲁菜?还是请个梧县的大师傅吧!给你做爆鱼面、蟹壳黄...”盛铭绪细数她爱吃的家乡味道。

钟灵毓放下喝尽的杯子,神色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得呀?我白天陪着你见了那么多来吊唁的人,瞧着各个都彬彬有礼的,可那眼神,都跟刀子一样。”

盛铭绪捡她用过的杯具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黑咖,喝了一口才慢吞吞地开口,“回来喝了几个月清茶,再喝这个就觉得苦了!”

“哎呀!你别打岔!”钟灵毓拿手指戳他的脸颊,“我跟你说正经的呐!”

“我知道我知道!”盛铭绪抓下她的手握在手里,故意吓她,“你忘了这个府里耳报神多得很?在外面说话都小心点!”

钟灵毓受惊一般手捂着嘴,大眼睛四处瞟,盛铭绪被她逗笑,“我记着呢,慢慢来,等操办完丧礼,就要去见一见盛家的各个管事,攘外必先安内嘛!”

“爹的意思是想葬礼后办一个晚宴,让我见一见盛家的各处关系往来,以后见面也能有三分情。”

钟灵毓点点头,确实应该如此。她看一眼供桌上的遗像,声音压得几不可闻:“那你哥哥...杀他的人找到了吗?”

盛铭绪也扭头看去,香炉里的香已经快燃尽了,他起身去点香,又借着香烛的火点燃了一摞黄纸,动作缓慢轻柔,十分珍重。

钟灵毓也拿着金银元宝往火里投。

火焰一点点旺盛,摇摇晃晃,又温暖又明亮。

“开枪的人好找的很,重要的是找到指使他的人。”他环顾灵堂四周,“那个枪手开枪后就被杀了,妻儿一个月前就被送回了老家。”

“那还能找得到幕后主使吗?”

盛铭绪提示她:“盛家是做什么的?”

“嗯....卖鸦片的?”钟灵毓斟酌着瞄他脸色。

“看我干嘛,你又没说错!”盛铭绪没好气地哼声,“准确来说,盛家是整个尚海的鸦片经销商,国外走私来的货都从盛家的码头分销出去,我们捏着所有大烟馆的供货,不然你看那些老头子,在外面拽的二五八万的,到我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面前跟矮了一截似的?”

“但凡想拿到货,就得跟盛家打好关系,但盛家的门也不那么好登,我们只固定给几家出货,外面流通的都是他们手底下漏出去的。”

“这几家,其中就有你白天看到的那个朱老板,那老玩意最不是个东西,卖鸦片还开妓馆,我哥把他人口贩卖的路子断了就又看上我家的船队,想掺和进来让我们继续帮他运人呢!”盛铭绪嘬着牙花,想起那肥头大耳的老妖怪,端着长辈的架子跟他说话就冒火,“打量我什么都不懂,想忽悠住我,帮他把买卖人口的勾当发扬光大呢!”

“四公子啊,我和你父亲那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哥走得可惜了。可我还是得拿他的教训说给你听!年轻人做事不要浮躁,多听听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意见!俗话说我们吃过的盐比你们走的路都多,这老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看看,年纪轻轻就惹了大祸,孩子都还小呢!多可惜?”

“就说我这儿吧!从前你爹管事的时候,帮我走常江带货都是别无二话的,我也没让你们家吃亏啊是不是?这可是十来年的熟人生意,你哥哥说断就断了,你说说我这一时半会儿到哪里找船找人来帮我顶上?我的客户都找上门了!”

“四公子你是文化人,做生意诚信为重,这个道理不用我讲给你听吧?这样,我的损失也不用盛家来赔,我还出十万股金入股你家的船队行不行?都够你们买几艘新船了!赶紧把我各地的货给运出来!”

钟灵毓想了一下他说的那个朱老板,脑子里浮现一个满脸酒色浮欲,白胖笑呵呵的老头的脸,看着她时那打量货物一样的直白眼神,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离这种人远点知道吗?也不知道害死了多少女人孩子,身上阴气重的很!”

盛铭绪乖巧点头,复又叹气:

“盛家捏着他们生财的命脉,和帮派大佬、各大财团的关系都很好,在尚海想找个人还不容易?难的是后面的小日子!”

“黄埠江上就停着他们的军舰,你看当局敢吭声吗?”语气讥诮。

“那怎么办呀?小日子是打了一个惹来一群的饿狼,咱们就跟吊在他们面前的肥肉似的!而且我看你也不是甘心忍着这仇的性子。”钟灵毓郁闷地叹气。

“咱们一家之力怎么能跟一个国家抗衡呢?我再没脑子也不敢干鸡蛋碰石头的事!只是...”他话音一转,“形势变化谁都说不好,小日子也还没在尚海只手遮天呢!咱们走着瞧就是!”

——

盛铭礼的葬礼前后办了七天,各种法事道场敲敲打打,念佛诵经,将整个仪式办的体面又盛大。出殡那日白雪被两个中年的婶娘搀扶了出来,脸色惨白,眼眶红肿。

苗苗是盛铭礼的长子,年纪再小也要扛起为父亲捧灵位的责任,穿着黑色的小西装戴重孝,俊秀漂亮的小脸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盛铭绪捧着兄长的遗像跟在后面,前面的队伍刚一出门,白雪就哭地晕厥了过去。

盛铭绪这几天也帮大姐分担了不少事,尤其出殡这天,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有参与安排。白雪那边一出事,就有人抬着抱着送回了主宅,那边有医生护士随时待命。

苗苗回头看到了这些混乱,挪着步子想去看母亲,盛铭绪抓着他安抚:“苗苗不能动,妈妈没事的,不能耽误送你爸爸出门!”钟灵毓原本牵着秀儿跟在后面,见状让盛明珠领着她跟上去,“二嫂那边我去陪着吧,尽量让她能去送送二哥。”

盛明珠拿着帕子捂着嘴点头。

钟灵毓脚步匆忙赶回主宅,白雪暂时安置在大厅的三人沙发上躺着,医生在为她进行急救,她不好打扰医生,只能忍耐着在旁边静候。

医生拿了个药瓶子在白雪口鼻处放了一会儿,白雪呜咽着睁开了眼,神志还未清醒,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哭叫。

钟灵毓只好让人拿软绸布来将她的手脚捆起来,“车子开进来,把她送上去!”

兵荒马乱一般把不能再挣扎伤人的白雪送上车,钟灵毓也陪着上车,“跟上出殡的车队。”

紧赶着总算没耽误大事,白雪在车开到墓地时终于安静下来,靠着车窗不声不响。也不知是恢复了神志还是终于哭累了,闹不动了。

“二嫂,你要是知道来这儿干什么的你就点点头。”钟灵毓转头问她。

“我知道,你把我松开吧,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发疯的。”白雪哑声说道。

钟灵毓松了口气,给她把手上和腿上的绸布全都解开。司机给她开了车门,“谢谢你。”白雪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钟灵毓给司机和保镖使了个眼色,两人很有眼色地跟上白雪,守在左右,以防她再次情绪崩溃。

幸好白雪这次直到葬礼结束都保持着冷静与理智,牵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以遗孀的身份送了丈夫最后一程。

而这也标志着着,尚海名门盛家,由盛铭礼执掌权柄的时代已经落幕,他的四弟盛铭绪,正以更加年轻、奋进的姿态走向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