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戏落(1/1)
堂内,董卓的目光从盖勋那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皇甫嵩身上。
那浑浊的眼底,一丝仅存的、属于昔日同袍的复杂情绪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打量死物的决绝。
“皇甫嵩。”董卓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咱家给过你机会。让你安享晚年,让你在关西颐养天年……可你呢?咱家听说,你在槐里大营,抚恤旧部,整饬军备?嗯?还和某些心怀叵测之徒书信往来?你真当咱家是瞎子,是聋子?!”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沉重的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厅堂仿佛都随之震动。
“咱家告诉你!这温明园,半年前能血流成河,今日,也不介意再添上两缕忠魂!尤其是你这‘国之柱石’的魂!”
“董卓!”盖勋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须发戟张,“要杀便杀!何须罗织罪名!皇甫公一生忠义,天地可鉴!你这窃国之贼,祸乱朝纲,屠戮忠良,必遭天谴!”
“天谴?”董卓狞笑起来,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咱家就是天!来人!给咱家……”
“且慢!”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过了董卓的咆哮和盖勋的怒骂。
一道雄壮的身影,身披健甲,如同燃烧的赤焰,挟裹着无匹的威势,大步流星踏入正堂。
沉重的甲叶撞击声铿锵作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来人正是吕布!
他径直走到堂中,无视了董卓骤然阴沉下来的脸,更无视了皇甫嵩和盖勋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愕与复杂。
吕布抱拳,对着董卓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急切:“相国!息怒!请听布一言!”
“奉先?!”董卓似乎极为意外,脸上的怒意更盛,但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来做什么?这是咱家处置逆臣之事,与你何干?莫非你要替他们求情?!”
吕布站直身体,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地迎向董卓:“相国!非是布求情,而是为相国之大业计!皇甫将军与盖元固,此时万万杀不得!”
“杀不得?!”董卓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这天下,还有咱家杀不得的人?!奉先,你莫不是糊涂了!此二人心怀叵测,留之必为大患!”
“相国!”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请相国三思!皇甫将军驻守三辅,威慑关西多年!其威望之高,足以震慑宵小!西凉诸将如韩遂之流,关中各大小军阀,虽名义上归附,实则心怀鬼胎,拥兵自重!”
“若非皇甫将军坐镇槐里,扼守要冲,他们岂会如此安分?一旦皇甫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出,三辅必然生乱,诸贼定会趁机东窥洛阳!届时,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安!”
吕布语速极快,句句切中要害:“此其一!其二,汉中张鲁,五斗米道妖言惑众,割据一方,其野心勃勃,时刻觊觎关中富庶!其三,益州刘焉,老谋深算,据蜀地天险,早已僭越礼制,私造天子乘舆,其子刘璋更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若闻关中空虚,皇甫将军不在,焉能不生出进取之心?!”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直视董卓:“相国!洛阳乃天下之枢,然根基未稳!关西不稳,则洛阳如悬卵!皇甫将军虽非相国心腹,但其威望、其能力,正是此刻镇守西陲,替相国挡住西凉群狼、汉中妖道、益州猛虎的最佳屏障!杀一人易,然此三股势力若同时发难,相国将何以应对?难道要日日陷于四处平叛,疲于奔命之中吗?!”
吕布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的皇甫嵩,声音低沉了几分:“况且……皇甫将军此次主动奉诏入京,已是示弱。相国将其留在洛阳,圈禁府中,既可彰显相国威严,又能令其旧部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远比杀了他们,激起关西乃至天下忠汉之士的剧烈反弹要高明百倍!杀之,是快意恩仇,然于相国大业,有百害而无一利!”
吕布一番话,掷地有声,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将西凉、汉中、益州这三股足以威胁洛阳后方的势力点明,厅堂内一时间陷入死寂。
董卓脸上的怒意似乎凝固了,他死死盯着吕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吕布!你……你这是在教训咱家?!你竟敢如此顶撞于咱家?!”
“布不敢!”吕布单膝跪地,姿态放低,语气却依旧坚定,“布只知相国乃布之岳丈,更是布誓死效忠之主!布所思所想,皆是为相国基业永固!今日之言,若有半分私心,天诛地灭!但请相国为大局计,收回成命!”
董卓剧烈地喘息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喉头滚动,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他死死盯着跪在面前的吕布,又看看旁边如同泥塑木雕般沉默的皇甫嵩,以及兀自怒目而视的盖勋。
亭阁深处,蔡邕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李儒嘴角噙着笑意,低声道:“虽早已知晓这是相国与温侯的手段,但闻温侯之言,仍是字字珠玑啊。”
董卓沉默了良久,那沉重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几乎凝滞。
终于,他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长长的叹息,庞大的身躯仿佛瞬间泄去了许多力气,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
“罢了……罢了!”董卓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被说服后的无奈,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一般,目光扫过皇甫嵩和盖勋,带着浓重的厌恶和冰冷的警告:“算你们命大!看在奉先的面子上,也看在你皇甫嵩……还有点用的份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即日起,革去皇甫嵩官职印绶,盖勋免去京兆尹之职!你二人,就老老实实待在洛阳!咱家会赐你们府邸,派重兵‘保护’!没有咱家的命令,胆敢踏出府门一步,或者再敢与外人勾连……哼!”
董卓冷哼一声,那未尽的杀意让空气骤然冰冷:“休怪咱家不讲情面!到那时,别说奉先,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他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张绣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董卓看也不看堂中几人,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张绣和亲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那臃肿的背影,在温明园略显凄清的阳光映照下,透着一股浓重的暮气与……行将就木的虚弱。
直到董卓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园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稍稍散去。
盖勋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脸上却全无死里逃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屈辱和悲愤。
他看向吕布,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作一声冷哼,扭过头去。
皇甫嵩则缓缓站起身,对着吕布,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清晰:“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他的眼神深处,除了感激,更有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与了然。
吕布上前一步,扶起皇甫嵩,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傲然:“皇甫公言重了,布只是就事论事,洛阳城深,还望二位……好自珍重。”
他特意在“好自珍重”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味深长地在皇甫嵩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正堂,甲胄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亭阁中,李儒轻抿一口已凉的茶,低笑道:“皇甫嵩虽无政治才能,不擅权谋之道,亦不够圆滑,但好歹也在洛阳官场蹉跎近乎一生,早已洞察世事,今日这出戏,怕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蔡邕望着温明园外升起的尘埃,淡然道:“知与不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奉先传达出的态度与讯号,相比于臭脾气的盖勋,认清事实的他更懂得变通,这件事,已算是成了。”
“将来的西边屏障,只要皇甫不死,奉先便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