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8章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1/1)

火炮轰鸣,一点点的在敲打着巩县。

曹洪伫立在西门城墙后方一处厚实的藏兵洞里,背脊挺得笔直,原本应该有些气势的,但是因为头顶上一阵阵的因为震动落下的尘土,多少有些狼狈模样。

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虬结滚动,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轰鸣都让曹洪脸颊抽搐一下。

虽然说藏兵洞内很安全,除了时不时尘土落下之外,没有什么问题,空气也流通顺畅,但是曹洪依旧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一点点的锁紧,带着一种血液凝滞的窒息感。

火炮的怒吼,沉闷而极具穿透力,如同重锤擂在蒙着湿牛皮的大鼓上。

不是皮破,就是鼓裂。

随着每一次轰鸣从远方炸响,脚下的夯土地面都会一颤一颤。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随后藏兵洞上方的拱顶就会簌簌落下细密的尘土,扑簌簌打在冰冷的铁甲和头盔上,钻进领口,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和石灰味。

洞壁粗糙的石块缝隙间,细小的碎石也是不安地跳跃着……

有时候曹洪都会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洞内,似乎下一炮就可能砸破了这藏兵洞的夯土,穿透过来!

原先攻土垒的时候,是四门火炮,现在变成了十二门!

翻倍的火炮带来更为密集的炮弹,也带来了加倍的压力。

曹洪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脏器,也跟着那沉闷的节拍在震颤。

仿佛那些炮弹不是砸在城墙上,也不是砸在他头顶的角楼城门楼上,而是直接砸在他的心坎上,一锤,又一锤,将他的骄傲、他的筹谋、他作为大将的威严,一点点砸进冰冷的沼泽里,一点点的淹没……

『报——!』一个浑身尘土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冲进洞内,声音嘶哑变形,『角楼中弹!全碎了!整个塌了半边,弟兄们……全埋在里面了!』

『报——!箭楼也没了!有一发霹雳……砸中箭楼顶棚……整个,整个都炸开了!值守的兄弟……死伤……惨重啊将军!』另一个传令兵几乎是哭喊着扑倒在地。

『报——!』第三个传令兵人还没到,带着绝望的颤抖声音先冲了进来,在藏兵洞内回荡,『骠骑军藤盾阵已推进至护城壕前一百五十步!其步卒正在填外壕!我们……我们不能反击,一旦看见我们弓箭手……他们,他们就开炮了!』

坏消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每一个『报』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曹洪紧绷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但是洞内那混杂着尘土,血腥和硫磺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吸进去,如同吸入刀片一般的痛苦。

骠骑大将军斐潜……

好强的手段!

曹洪咀嚼着这个名字,恨意如同毒藤在心底疯长。

骠骑军的这种进攻方法,与他预想的,或者说是他所熟稔的,属于这片古老土地数百年来奉为圭臬的战争模式完全不同!

什么蚁附攀爬,血肉相搏,将帅斗智,士卒斗勇……

统统没有!

霹雳炮轰啊轰,等到时机成熟冲啊冲!

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曹洪最恨这种方法了!

这算什么?

先用那些喷吐雷霆与火焰的怪物,隔着数百步,将他苦心经营的外围工事、了望塔楼,像顽童捣毁沙堡般轻易抹去!

压缩他的空间,碾碎他的士气,然后……

然后便是那令人胆寒的『一步到胃』!

这种蛮横、不讲道理、却又高效得令人绝望的进攻策略,让曹洪以及他麾下习惯了弓弩对射、刀矛厮杀的曹军将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恐惧和深深的不适。

河东的噩梦又一次在曹洪脑海中翻腾。

那如出一辙的雷霆轰鸣,那同样摧枯拉朽的推进速度!

在河东时,他们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如今到了巩县,本以为依托坚城,能扳回一城,可结果呢?

除了在土垒多守了几天……

那还是因为骠骑军根本没认真打!

大汉山东,这个庞大的帝国躯壳,早已按照固有的模式运转了三四百年。

它像一艘在腐朽沼泽里浸泡了太久,已经是积重难返的巨舰。

船身遍布虫蛀,缆绳朽烂,帆布千疮百孔。

而船上的舵手,那些颍川的,谯沛的衮衮诸公,并非不知航向有误,但每一次试图调转那沉重的舵轮,都牵动着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根深蒂固的惰性和早已僵化的思维。

想换航道?谈何容易!

它只能在泥沼中缓慢下沉,眼睁睁看着斐潜那艘装备着新式技术,灵活而致命的小艇,绕着自己喷射出毁灭的火焰。

角楼、望楼、城门楼……

这些城防的眼睛和利齿,在雷霆之炮的轰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纷纷碎裂、坍塌。

巩县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刺瞎双眼,敲掉满口牙齿的巨人,虽然还能凭借庞大的身躯站立,但视野被严重压缩,感知变得迟钝。

火炮的炮弹,即便是没有直接命中角楼哨塔等重要目标,也或是狠狠砸在厚重的城墙墙体上,留下狰狞的凹坑和蛛网般的裂痕,或是擦过女墙城垛,将夯土的垛口炸得粉碎,碎石如雨点般飞溅,砸伤躲闪不及的士兵。

也有一些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越过城墙,砸入城中。

西城靠近城墙的一片区域,就被多枚炮弹命中,房屋垮塌损毁……

这种只能龟缩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巨大挫败感,侵蚀着曹军士气。在这被单方面的蹂躏中,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崩溃瓦解。

『传令!』曹洪的声音在狭小的藏兵洞里嗡嗡回响,『所有箭楼、角楼守军,即刻起,只留哨旗手及一伍死士!其余人等,立刻避入藏兵洞及甬道!床弩、投石机,全部后撤至城墙内侧!不得暴露于外!违令者,军法从事!』

既然斐潜是想用火炮拔掉他的远程火力和眼睛,那他就先把这些都藏起来!

那些砖石木构的防御点在炮口下不堪一击,那就干脆放弃它们作为主要支撑点,只保留最低限度的观察哨,将主力收缩到相对安全的城墙后方或坚固的藏兵工事内。

至于投石车和床弩……

曹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这些笨重的家伙,精度本就不佳……

现在贸然暴露,只会成为对方火炮绝佳的靶子。

必须等,等骠骑军的火炮阵地再推进一些,推进到己方这些『宝贝疙瘩』的有效射程边缘,再集中火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或许……

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否则,那些笨重的床弩射出的巨箭,面对骠骑军火炮周围移动的藤条大盾,能有多大效果?

还有投石车的那落点……

曹洪痛苦地闭上了眼。

藏好,先藏好再说!

这些都是未来反击的希望,不能白白葬送在对方的炮口下。

传令兵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往外冲。

『回来!』曹洪的暴喝如同炸雷,让传令兵一个趔趄。『还有!传令各部!凡敌军炮击之处,守城兵卒,严禁在炮击时于城头惊慌乱窜!违令者——斩立决!』

士兵的恐慌性躁动,是比火炮本身更可怕的灾难源头!

在河东,曹洪就亲眼见过,一发炮弹并未直接命中兵卒,但巨大的声浪和震动,让附近一群新兵彻底崩溃,尖叫着抱头鼠窜。混乱中,有人撞翻了火盆,点燃了堆放的草料和木柴,瞬间引发大火,烧死烧伤者比炮弹直接杀伤还多!

传令兵脸色煞白,又是重重应了一声,然后瞪圆了眼睛看着曹洪,似乎在确认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命令。

『还愣着干什么?!』曹洪胸中郁积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额角青筋暴跳,一脚踹在旁边的土墙上,震落更多灰尘,『傻站着干屁啊!滚去传令!延误军机,老子先砍了你!』

『唯唯!属下这就去!这就去!』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而出,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曹洪死死盯着那消失在洞口光晕里的狼狈背影,胸口剧烈起伏。但片刻之后,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皮囊,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无奈。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充满尘土味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沉重。

……

……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遮羞布,覆盖在伤痕累累的巩县城上。

在黑暗之中,不管多么丑陋,多么残破,都是一样的模糊起来。

往昔的虚假的安宁休憩,早已被撕得粉碎,此刻的夜,是恐惧无声滋长的温床,是绝望悄然蔓延的沼泽。

城头上,残破的旗帜在夜风中无力地飘动,发出似乎是呜咽般的声响。

坍塌的角楼、箭楼废墟,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断裂的城砖、崩碎的垛口碎块,散乱地铺在冰冷的城墙走道上,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曹洪默默的巡城,一言不发。

曹洪走到一块相对完好的城垛边,极目远眺,目光越过城外开阔地,投向远处那片灯火星星点点的骠骑军大营。

那里,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巩县外围第一道坚强屏障……

夜风抽在曹洪脸上,让他觉得有些虚幻的疼痛。

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

他以为凭借土垒的纵深和坚固,至少能拖住骠骑军一个月!

消耗他们的锐气,挫败他们的锋芒。

然后,再有序退守巩县坚城,依托高墙深池,至少再坚守三个月!

将斐潜的主力死死钉在这片区域,消耗他们宝贵的粮草物资,磨损他们的兵锋。

最后,等骠骑军师老兵疲之际,他再退守汜水天险,寻找那雷霆万钧的反击良机!

半年!

曹洪原本是很有信心,可以将斐潜拖在此地半年以上!

为丞相争取至关重要的时间和空间!

可是现在……

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土垒?

是的,土垒是守住了『超额』的时间……

但那是因为骠骑军根本没动真格!

他们只是在试探,在调整,像猛兽在耐心地围着猎物踱步。

一旦他们真正亮出獠牙,启动了那令人胆寒战术策略……

曹洪的心猛地一抽。

河东的梦魇,那被雷霆与火焰支配的恐惧,那兵败如山倒的绝望,再一次如此猛烈地席卷而来,降临在这片名为巩县的土地上。

斐潜的军队一旦全力发动,其强横,其犀利,其毁灭性的效率,远超他最坏的预估!

土垒就是明证。

在骠骑军认真起来之后,竟连一天都未能坚持下来!

那么巩县呢?

这座寄托了他厚望的城池,在骠骑军真正全力以赴的进攻面前,又能坚持多久?

三天?五天?

还是……

明天?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曹洪不敢再想下去。他用力抓住冰冷的城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

忽然之间,夜风带来了一些细微的私语声。

『看来真是不行了……』

『这还能有好么?那些军校士官,一个个的……』

『苦的都是我们……』

『这要是能公平些,那还罢了……』

曹洪顺着声音,伸出脑袋,看到在城内城墙下面有些兵卒聚集一起,嘀嘀咕咕。

护卫刚准备怒喝发声,曹洪伸手拦住了,他认出那些兵卒是属于谁的了……

……

……

巡城之后,曹洪回到了巩县府衙。

大堂内空旷阴冷。

桌案上,摊开着白日里汇总上来的损失报告。

竹简、木牍横七竖八,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横陈在战场上的、一具具冰冷的尸骸。

被摧毁的角楼三座,箭楼五处,女墙垛口损毁无数……

阵亡士卒一百七十三人,重伤失去战力者四十七人,轻伤者不计……

损毁床弩两架,投石车一架,另外损耗的弓箭和檑木也很多……

代价,惨重得令人窒息。

而这,仅仅是开始!

这才是第一天!

斐潜的部队简直像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

所有的兵卒都知道要做什么……

步兵的藤盾大阵如同移动的堡垒,在炮火的掩护下稳步推进,填平壕沟,清扫障碍。

而那雷霆之炮,则是这种战术最强大的破甲重锤!

每一次轰鸣,都精准地砸在巩县防线上最脆弱或最关键的节点。

它们正一点点地,有条不紊地,碾碎着巩县赖以生存的防御外壳……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也许,这座城陷落的速度,会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必须毁掉那些雷霆之炮!』

曹洪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响起,就像是重病者的呻吟。

『还有他们的火药!否则……明日……后日……』

『来人……咳咳……』

曹洪提起声音,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桌案上,『来人!!』

桌案上的那些报告『尸骸』被震得跳动了一下,如同被电击的死蛙,发生了短暂而诡异的痉挛。

『传令!所有军候、军司马,即刻前来议事!』

他要反击!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要派人夜袭骠骑军大营!

至于那些兵卒军校愿意不愿意夜袭……

没事,反正都忍一忍,苦一苦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次!

战争么,哪能没有牺牲呢?

而且让谁去,曹洪也想好了……

是让这些人来交钱……咳咳,来守城的,不是让这些家伙来提问题的!

……

……

灯火摇曳,将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府衙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灌满了铅,接到命令的军校们都已肃立在下首。

头都低着,像是在课堂上被抓到错处的小学生。

曹洪缓缓扫过眼前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面孔,但是没有人敢抬头,与之对视。

王司马,之前素以勇猛刚烈着称,但此刻这位勇猛之士却眼观鼻,鼻观心,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泥塑,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

李校尉,曹洪早些年一手提拔起来的亲兵队长,忠心耿耿,曾为他挡过战场上的流矢暗箭。但是在当下,这位曾是最亲近的部下,也深深低着头,以头盔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赵都尉,是行伍多年的老军务,经验丰富,一向以沉稳着称……

可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腰间皮甲边缘的铜钉。

其他的军校也都沉默着。

令人窒息的沉默。

能活到现在的,都不是傻子。

夜袭,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送死!

白天的战斗,大家伙都看见了,那些骠骑的火炮,是被骑兵步卒,以及藤条大盾严密保护的!

确实,如同曹洪所言,那火炮火药被近身了之后,的确是不堪一击的。

火炮炮身难以直接摧毁,但是只要稍微毁坏那炮架,火炮自身的沉重,就可能会导致跌落的时候炮口变形!

而火药么,只要一点小火花……

但那些在周围戒备森严,精锐的步卒和剽悍的骑兵,可不是好相与的!

骠骑军是傻子吗?

会把如此重要的命脉轻易暴露在外?

疲惫松懈?

曹洪口中的『疲惫松懈』,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白天那严整的军阵,那高昂的士气,哪里有一丝疲惫松懈的影子?

更别提那些神出鬼没、如同幽灵般游弋在战场外围的骠骑斥候!

想要躲过这些斥候,搞什么夜间突袭?

在骠骑军那么高规格的防御和警戒下,这哪里是九死一生?

分明是十死无生!

是彻头彻尾的自杀!

是带着手下的兄弟往火坑里跳,往绞肉机里填!

谁愿意去?

谁敢去?!

在系统性崩坏之前,大多数的统治阶级都以为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曹洪也是如此。

所以,见到这些军校如此表现,曹洪的脸色渐渐地变成了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