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张明哲的阳谋(1/1)
一阵混乱之后,邹慎还是自己爬了起来,而尤鲜还在与穆汤吵。
直到张明哲都看不过眼了,说了两句,两人才不服气的小声唾骂两句消了声。
邹慎揉着屁股,一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苦涩与无奈。
闹过之后,理智回归,众人又朝着李仁德看去。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按以往的经验,李仁德早发话了,今天却一直安安静静,着实奇怪。
朝着上方看去,只见李仁德眉头皱的死死的,脸色有些严肃。
似乎是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他终于放下了卷子。
张明哲心中已有猜测,便凑上去看了两眼,心中生出果然是这张卷子的感觉,脸色依旧带笑。
“德轩兄觉得此卷如何?”
“如何?”
李仁德下意识念叨一句,最后却没急着回答,只是将卷子传了下去,让没来得及看的人看完。
邹慎远远看到了蓝签上的批语,心中一跳,只觉得屁股都不疼了,只剩下紧张与期待。
只见批语只有简简单单八个字,别人不熟,他最熟悉无比,因为那就是他写的。
所有人只觉得疑惑究竟是何等文章竟让李仁德都有些踌躇,拿到朱卷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批语——狂生狂语,当以一观。
心中更是疑惑,初看批语意思是“这个狂妄书生说了些狂话,应当值得看一看。”
可等到所有人都看完,室内的气氛反而沉寂下来,再看那批语心中又升起明悟,只觉得批语甚妙。
原来当以一观不是应该值得一观,而是“这个胆识非凡的书生写了篇狂放的好文章,一定要好好看看啊!”
简单的批语,一字却包含两种意思,给人不同的感悟。
众人心中感叹不已,若是这文章能够夺得榜前几名,那批语势必跟着一起被传唱。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朱卷再次被传回到李仁德手中,他摩挲着卷子,声音低沉,情绪难以让人辨明。
“此卷……才情胆魄,确属罕见。破题立意高远,论述鞭辟入里,文气沛然莫御,锋芒毕露,可谓……惊世骇俗。”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
“然!其言辞之激烈,指斥之尖锐,已非寻常论政,文中若干言论,已近狂悖,若置于高第,恐非国家之福,反招致非议!”
“朝廷取士,首重德行稳重,持论中正。此卷锋芒太露,失于偏激,非魁首之选,亦不宜过高。”
李仁德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考官的心声。堂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低语。
“李公所言,老成持国之论。” 一位房考官立刻表示支持。
“是啊,才华虽高,但如此指摘时政,锋芒太盛,恐非稳重之器,易惹事端。”
邹慎心中叹息一声,再写下批语之时他就猜到了今日的情形。
不过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这会儿自然而然地站了出来帮忙辩解道:
“李公,此文虽言辞激烈,然其心赤诚,其忧深广!其所指弊端……”
“好了,” 李仁德抬手制止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其志向或可赞,然其言不可纵。此卷之论,过于偏激,易惑乱人心。别忘了,科举取士,是为朝廷选拔栋梁。”
他几乎已经给这份卷子定了性——才华横溢但危险,不宜高位。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投向了尚未明确表态的副主考张明哲。
张明哲仿佛没感受到那沉重的压力,他再次拿起那份朱卷,手指轻轻拂过上面誊抄的文字,仿佛在感受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力量。
心中忍不住呢喃:
“虽千万人,吾往矣,真是好气魄,你如此,老夫何尝不是呢?”
“大道如砥,然同道殊稀;荆棘载途,能并肩而往者,更复几人?”
“今日老夫若不为同道者执言开道,他日吾所求,又该托付于谁呢?”
心中想法越发坚定,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仁德身上。
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惯常的温和笑意。
“德轩兄训诲,字字珠玑,允明受教!”
张明哲先是对李仁德微微颔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显得十分谦和。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此卷文章,”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诚如李公所言,锋芒毕露,胆魄惊人。其指摘时弊之语,确如匕首投枪,直刺要害。”
他承认了李仁德指出的“问题”,但话锋随即一转。
“然,细品其文,本官以为,此子并非只为逞口舌之快,亦非狂悖无行。”
“其破题‘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等气魄,非大胸怀者不能有;其论‘助之所聚,非权柄可强求也’,更是直指凝聚人心之根本,在于行‘道’而非仗‘势’,见解可谓深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为锐利,仿佛能穿透纸与写作之人遥相对望。
“通篇观之,其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其所痛斥之结党营私、漠视民生、纲纪弛废,诸位扪心自问,难道不是当下亟待整肃之积弊?”
“其文虽厉,其心却正!其论虽激,其理却真!”
周景昭在位多年勤勤恳恳,他虽没养出什么权势滔天的奸佞,但也圈养了不少无才无德的庸官,贪官。
以前那些人放着不管也不碍事,但如今天子的身体一直不好,边疆也不安稳,那些人就蠢蠢欲动起来。
这份卷子其实有些戳人痛处了,但也确实是实话。
张明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的分量却在增加。
“我朝取士,固然首重德行稳重。”
“然!‘稳重’岂是‘缄默苟容’?!‘持论中正’岂是‘回避症结’?!”
“若因一篇文章切中肯綮、敢言人所不敢言,便斥之为偏激、狂悖,这等行径,与讳疾忌医何异?!与堵塞言路何殊?!”
“此非‘昏聩’之判,何为?!此非‘妄断’之责,何属?!”
“此等行径,何尝不是因噎废食之嫌,更恐寒了天下敢于直言之士的心!”
他最后看向李仁德,语气恳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德轩兄!此卷见识之卓绝,忧思之深广,胆魄之雄浑,莫说本届士子,便是翻检十年科场文章,亦属凤毛麟角!”
“本官以为,纵使其言或有可斟酌处,然其才、其识、其胆、其心,皆乃国之栋梁之资!”
“若仅因其锋芒刺目,便黜落或抑其名次,岂非令明珠委尘,使干将蒙垢?!”
“朝廷开科取士,所求者,难道不正是此等敢为天下先、能肩社稷重之英才俊彦乎?!”
“古语云:‘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若因忠言逆耳便苛待进言者,这等行径,与史笔所诛之‘昏君’、庙堂所斥之‘奸佞’,又有何本质之别?!”
“允明认为此刻便定其‘非魁首之选’、‘不宜过高’,恐……失之草率!”
“诸公以为如何?德轩兄以为如何?”
张明哲这番话,有理有据,绵里藏针!他坦然承认了文章的锋芒,却又以更高之理将其化解、乃至升华——这便是文官的嘴,其言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其理永远无懈可击!
堂内一片死寂。
并非无人想言,而是张明哲字字句句已将他们所有反驳的路径封死!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一个精心构筑、令人憋闷的道德陷阱!
此刻谁再敢附和“偏激狂悖”之论,岂非坐实了“昏庸”之名,自认“奸佞”之行?
文人最重脸皮,更重德行清誉。
这顶帽子,谁也戴不起!
原本就支持此卷者,暗自欣喜,只觉胸中块垒尽消。
而先前出言反对者,则面红耳赤,胸中憋闷欲炸,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只能默默将目光投向李仁德。
而李仁德只是看着朱卷沉默着,像一尊安静的石像,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