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治伤与偷听(一)(1/1)
天明时分,雪停了。
易岚海恢复了往日的老态龙钟,扁扁的堆在椅子上,睡眼朦胧,打着吹欠,吩咐众人做事,时不时骂上几声。
应他的要求,沈寒芷带来了十一名甲士,三名甲士立在檐下,六名甲士抬进来三桶热水快速放下,然后急匆匆退了出来,仿佛是害怕什么东西似的。
王浅月拿着易岚海写的药方,去找管事的抓来草药,放进一只桶里浸泡。
不多时,浓重的药味散发出来驱散了火炭燃烧的刺鼻气味。
两名甲士呆呆地立在屋里,易岚海抬抬眼皮一扫,顿时便不高兴起来,手一指其中一名甲士,叱道:“你,叫什么玩意儿来着,噢,路七,先前嚎得跟死了爹一样,现在怎么不动了,没听见老夫的吩咐吗?”
路七紧紧盯着床上,没有动,也没有太关心易岚海的话。
他旁边的甲士动了,甲士看起来似乎还很小,铠甲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整个人差不多都堆在里面,看起来极不协调,听见易岚海的叱喝声,畏畏缩缩的躲到路七身后。
“还有你,缩头缩脑的,你是王八啊——”易岚海指着路七身后的甲士,“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将人抬过来,你们两个的耳朵都是长来出气儿的。”
路七动了,当先向床边走去。
另一个甲士紧跟其后。
眼见两人动了,易岚海这才又合上眼,咕哝道:“余梁栋这个王八蛋,养的狗是越来越不听使唤了。”
其实造成这样的结果,路七比谁都清楚,只能怪他栽赃嫁祸的效果实在是太大了。
经过他的渲讲,现在的澹台䶮在有些甲士眼里几乎成了洪荒猛兽,弹指可以杀人,睡梦里也可以杀人,反正是个极其可怕的主。
其中的受害者,就包括他身边的这位小甲士。
路七盯着床上的澹台䶮,贪婪的眼睛里仿佛闪出了一堆银子,直愣愣的。
旁边的小甲士一见路七的样子,更加害怕,一哆嗦,直接推了路七一把。
路七这才回神,平复心绪,嘴角挂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算是彻底放心了,杀余十三的锅算是甩出去了。
小甲士低着头,与路七七手八脚的除去澹台䶮的外衫,只留下一身白衣,抬起澹台䶮放进药桶里。
小甲士一放下人,飞跑出门,差点摔倒。
惹来众人侧目。
路七则不慌不忙,临出门还不忘小心地瞟上一眼床上的外衫古玉玉带等物什,才悻悻然迈步出门。
桶里热气腾腾,将澹台䶮笼罩隐没。
他刚才感觉到有人在他身上摸索,有些熟悉,但并没有冒险睁眼,依旧沉静地闭着眼,现下他也没有睁眼。
周身的热气烫得吓人,可他并没有感觉到不适应,相反还觉得十分舒服。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修的秘术“涅槃花”,此秘术性属火,与热气正好相辅相成。
此时,他的心海丹田中,“涅槃花”已然凝结出三片花瓣,搭神桥已得三分之一。
脑海里的记忆时而熟悉时而陌生,轮流更替。
虽然不睁眼,但偷听还是不成问题的。
周围的动静听得格外清楚。
易岚海艰难起身,叮嘱王浅月道:“记住每隔两个时辰更换一次桶里的水,直到他苏醒过来为止。”
王浅月点点头。
叮嘱完,易岚海脚步虚浮地向外行去,沈寒芷微笑着递过来一根拐杖,易岚海一愣,旋即道:“嗯,是个有眼力见的东西,很有前途。”
然后,接过拐杖,在地上使劲跺了几跺,颇为满意。
沈寒芷的微笑垮在脸上,不过反应不太大,她在心里想反驳:“我不是东西,我是东西。”可又觉得怎么反驳都是吃亏,索性沉默以对。
易岚海一向很毒舌。
这时,一名头领模样的甲士立在屋门旁,伸长脖子向屋里张望。
易岚海抬眼瞥了他一眼,发现是“熟人”常青山。
他朝常青山哂笑一声,常青山回以愤怒,一条自耳根处蜿蜒至脖颈的刀疤分外狰狞,仿佛像条毒蛇在吐着信子,活灵活现。
同时握住腰刀的手,骨节吱吱作响,愤怒可想而知。
常青山见易岚海出来,往旁边退开几步。
他与易岚海的过节,要从昨晚说起。
昨晚,他接到公爷的命令,去请易岚海来这里救人,谁知道,这个老家伙比府里的王爷架子还要大,死活不肯出门,非要自己找顶软轿抬他过来,半夜三更的,这么大的风雪,冷得很,上哪儿找软轿。
差事紧急,常青山便随便威胁了老家伙几句,没成想,老家伙一听便骂开了,直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弄得他差点忍不住拔刀砍了老家伙。
挤兑得他实在没办法,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亲自背老家伙过来。
来的路上,不知老家伙发什么疯一路走一路咒骂,仿佛天下的人都与他有过节般,时不时还故意折腾他。
等到他满头大汗将老家伙背到这里,却被老家伙在暗中下了毒,倒在院里冻了两个时辰。
后来,经过公爷的威胁,老家伙才不情不愿给了解药,救了他一命。
可救归救,他的秘密也暴露了。
太兴侯抓了他的家人,逼他向太兴院传递情报,他不得不从。
公爷知道出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差点又砍了他。
他又是求饶又是表忠心又是诉说自己迫不得已,闹腾了好一会儿。
公爷才消气,让他好好干,传递情报的事,可以继续做,只是情报需要他自己想办法改,千万不能露了痕迹,要让太兴院相信,但不能让太宁院受损。
之后还把他由十夫长升为了百夫长,还表示会在适当之时出手解救他的家人,为了勉励他还赏了他一副珍藏的铠甲。
现在想来,他还是心有余悸。
虽然知道此事早晚要露马脚,但他还是将所有的恨都嫁接到了易岚海身上。
正想着呢,他突觉脚下一痛,原来是易岚海的拐杖不偏不倚正好跺在了他右脚背上,用力还挺大。
常青山瞅了一眼门口,门口很宽,足够四人并排进出,他退的已经够远,完全没有挡住门口,就算是两头水牛进出也不会有问题。
偏偏老家伙的拐杖斜斜跺在他脚背上,他明白,这是故意找茬。
“老家伙,你眼睛瞎了,眉毛底下挂俩蛋,只会眨眼不会看是吧?”常青山一脸恚怒,这是他刚学的骂人话,他不善长骂人,他善长的是杀人。
“哟呵,不错嘛,有长进呐。谁的裤带没系紧,跑出你这么个鸟来。”易岚海对于骂人很有造诣。
甲士们憋笑,沈王二人垂首低眉,不知道笑没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澹台䶮这边,木桶里,澹台䶮面朝房门,在雾气腾腾中睁开眼,匆匆一瞥,又闭上。
王浅月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斜瞥了过来,愣愣望着热气里的澹台䶮。
“你……”常青山脸涨的通红,指着易岚海说不出话来,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易岚海瞧着常青山握刀的手,笑道:“怎么?还想用你那破铁片子吓唬老夫,嘿嘿,老夫就是把头伸过来,你敢砍吗?啊!”
易岚海边说边把头颈伸向常青山,几乎把头顶到了常青山肚子上,“小子,不是老夫瞧不起你,你要真有能耐,就拔出刀把老夫的头颅斩了去,老夫就认你是条汉子,砍呐,快砍呐,要不砍,你就是我孙子!”
常青山的脚被拐杖抵住,退后不得,偏偏易岚海还咄咄逼人,他好几次都忍不住,可这老家伙,他现在还真不敢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路七频繁向常青山摇头。
终于,易岚海作出了退让,“怂货!不敢砍呐,以后啊,就少拿你那破铁片子吓唬人,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吓住的,乖孙。”易岚海抬手想要拍打常青山的脸,常青山一脸厌恶的躲开,别人不清楚,他可是很清楚,这老家伙浑身是毒,很邪门,昨晚背人过来,他就领教了一回。
易岚海又笑一声,收回手,移开拐杖,“老夫只是好心提醒你,两只脚要踏实站在一个地方,才能走的稳,走的远,要当心步伐迈太大,扯着蛋。”
易岚海缓缓离开,嘴里说个没完:“扯蛋?嗯,是挺扯蛋的,哈哈……铠甲是好铠甲,可惜穿在不该穿的人身上,哎呀,是药三分毒,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乱吃的,妙啊,实在是妙。”
常青山跺跺脚,舒缓不适,低声咒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指着易岚海远去的背影,高声道:“你们瞧,他像不像一只老乌龟。哈哈……”
没有人笑,常青山笑了一半,再也笑不出来。
常青山面色冷峻下来,转为严肃,拿出头领的派头,负手举步进门,在屋里巡视一番。
气消了不少。
然后吩咐路七与小甲士留下,带着其他甲士离开。
常青山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穿在身上的铠甲也太不像那么回事儿,可再怎么着,也得穿几天做做样子。
冷气袭人,他的心更冷。
其实对于公爷将他由十夫长升为百夫长这件事,他并没有多么感激,相反的,在他内心最深处,还存着一股无名的恨意。
百夫长?呵呵,如果照他的军功,现在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千夫长才对。
可他拿命换来的军功居然被余杞顶替了,顶替别人的功劳就够无耻的,谁知道余杞这货更无耻,得了便宜还不算,竟然厚着脸皮,装模作样的勉励自己。
最后,把他的千夫长硬改成了个小十夫长,他如何不恨。
十夫长?说的好听,瞧瞧这分配给我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弱病残,缩头缩脑,唉,常青山长叹一声。
说到吃里扒外,他更不以为然,谁叫太兴院出的价高呢?
“哎,你在看什么呢?”沈寒芷循着王浅月的视线,一脸好奇的问。
“噢,没什么。”王浅月微笑摇摇头,她大概看错了。
沈寒芷围着木桶转了两圈,坐到椅子上,掰着细长的手指,一边数一边叹气,“我还以为你看什么呢,切,守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唉,真无聊!”
路七在前,小甲士在后,再次进入屋内。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数着时辰换水。
小甲士依旧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低头看脚尖,想要藏起来,一点也不敢向澹台䶮的方向看,仿若一只糕羊突然落到了狼窝里,陌生的气味令他十分不适。
路七一进来,周围的事物便消失了,他的眼睛差不多都掉在了床上,一眨不眨的。
王浅月是个细心的人。
抱起被褥和外衫递给路七,只留下玉带和水火玉孤零零的躺在床板上。
瞧见外衫,路七眼睛亮了,周围的事物清晰起来。
“劳烦大人置办些新的被褥过来,顺便叫管事送两套新衣裳过来,有劳了。”王浅月说着,将一块碎银子塞进路七手里。
路七闻着被褥上的一股刺鼻霉味儿,轻皱眉头,这被褥也是有些年纪了,盖过此被的人,已经换了四五个,是该换了。
“好说好说。”路七嘿嘿一笑道。
正欲迈步出门,小甲士猛然抬头,拉住他,殷勤道:“伍长,我帮你。”
“不用。”路七一瞪眼,很干脆的拒绝,小甲士松手。
“可是……我怕……”小甲士瞥了一眼澹台䶮,迅速撤回目光。
“你怕,你怕个鸟啊!这里又没人会吃了你。你不是说想当大将军吗?就这点胆量,以后怎么当大将军?”路七知道这叫高贱的小子害怕什么,他也搞不明白,这样胆小如鼠的草包中的草包,是怎么混进来的。
平时无事闲谈,高贱这小子总是说自己要当大将军,惹来众人嘲笑,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假将军”。
这货怎么瞅,也不像当将军的料啊。
路七在心里讥笑。
“可是……”高贱一脸委屈。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听话,这是军令,战场上违抗军令,那是要杀头的。”路七连哄带吓唬。
高贱一哆嗦,不再纠缠。
沉默不一定是金,可沉默可以了解很多事,澹台䶮默默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