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痒死了(1/1)
老师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标准的、营业式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笑,一下,就一下,大概一秒钟吧,好像拿不出来更精确的刻度来度量这个笑了,转瞬即逝。
她什么也没说,就领着杜一墨向学校走去。
她真的就径直走了,没有说“不客气”,没有说“您放心”,就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如果要给这个笑配音,大概会用一个“哼”概括,要笑不笑。
跟她这个人一样,要死不活。
她都不客气一下吗?真没礼貌,家长怎么能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啊。
杜一墨不断地回头,她不能没有礼貌,怎么也要好好跟妈妈说一声再见,怎么也要对妈妈表现一下不舍。
但她不像那些哭闹的孩子一样不舍。
只是,她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卡在心尖上,杜一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情绪倒腾出来,只能让它们待着心尖上,像个突然冒出来的痒疙瘩,就在她的心尖上刺挠,看得见,摸不着,痒得她不停地挠。
痒,够不着,于是回头看一眼,妈妈还在……
还是痒,还是够不着,再回头看一眼,妈妈还在……
痒死了!
杜一墨松开老师的手,折返回来,冲到妈妈面前,一把抱住,跟刚刚在校门口那些相遇的好朋友一样,冲过来紧紧地抱着。
妈妈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水味道,若即若离。
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抱的,而且这地也不烫脚啊。
于是只静静地抱了抱,只抱了一下,她也没有扑腾她的腿,就松开了,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最后,一抹天真地笑容,轻轻松松地挂在杜一墨的脸上。
最后,洒脱轻快地挥手。
最后,爽朗地说:“爸爸妈妈再见,再见……”
最后,她再次跑到老师的身边,牵起老师的手,像捡到一个烤红薯,热气腾腾的,还香软香软的。
再回头时,看见的是一排排冬青,笔直地站在校园中央大道的两边,像是在等她回头,等她与之挥手。
或许,拥抱是两个人的事情,有回应了,才能感受到温度,只一个人用尽力气,始终缺点感觉。
杜一墨突然就不痒了,心尖的疙瘩碎了。
“嘭”地一下就碎了。
校园寂寞极了,除了杜一墨,谁都没有。
刚刚的人潮像是限时的灯光秀,铃声一响,就过期不候,毫不留情。
空荡荡的。
而校外的一颗杨树下,一群蚂蚁忙不迭地搬运那堆被丢弃的烤面筋碎屑。
蚁群黑压压一片,置身其中,应该会感觉非常喧闹吧。
杜雪翎蹲在旁边,能感受到喧闹吗,她大概不能吧,因为她此刻有更盛大的喧闹在她的的内心翻腾。
她……哭了。
哭得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孩子。
可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去教室里了呀……
杜雪翎被杜维昂怀抱着,她的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震耳发聩。
杜维昂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如果沉默能够解决所有难题,那杜维昂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牛XPLUS的人!
闷的要死!
校园内,云淡风轻,多普通的一天啊。
杜一墨在悄无声息的校园里,抓着老师的手,回头望时,满眼世界,但她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不是瞎了!
只是想看到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目光里了,连背影都没留下,于是她的目光里就只剩下背景了,没有主角。
茫茫一片,瞎了一样。
“老师,我叫杜一墨,杜是杜雪翎的杜,一是一横的一,墨是墨水的墨。”
“嗯。”
好冷漠,杜一墨在冷漠的校园牵着一个冷漠的老师。
“杜雪翎是我妈。”杜一墨解释。
以前她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别人总会问杜雪翎是谁,她总是不耐其烦地解释。
于是这次她也耐心地解释了。
可是这次并没有人问她。
“嗯。”
好冷漠!
这么惜字如金啊,老师说话收钱吗?好像没有吧?不是说律师说话才收钱吗?
杜一墨停下来,抬头望着这个冷漠的老师,木头一样,不笑也不恼,看不透。
她在心底冷笑一声,好有个性!好学校!好老师!
不是夸奖。
“在教室外也不能说话吗?”杜一墨实在不能忍受这么安静地氛围,她只知道在教室上课的时候不允许交头接耳,难道这学校……在室外也不允许聊天?那也太变态了吧!
“嗯?”老师也停下,低头看着杜一墨,皱着眉头,满脸疑惑,眼神中还夹杂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冷漠,木讷的、茫然的、不为所动的。
一张厌世脸!
木头大概是开花了吧,而且大概开的是绣球花,老远就闻到味了。
尽管老师冷冰冰的脸上有了表情,尽管她的表情在说不耐烦,但这老师始终还是有点反应的,起码跟木头还是有点区别的。
杜一墨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幼儿园,那时候的小老师老师挎着“小蜜蜂”,一上课就会喊“小嘴巴”,然后他们就真的会把嘴巴“闭起来”。
此时,杜一墨睁着“小眼睛”,抬头“看老师”。
老师低头也看她。
目光交汇的时候,杜一墨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电了一下,酥麻酥麻的,大脑一震震颤,颤得脑海里面只剩下白茫茫地一片,跟她刚刚回头看时,映入眼中的世界一样,空荡荡的、白茫茫的。
“什么?”老师大概也被电到了吧,不然她的声音怎么是嘶哑的,像接触不良的耳机线,滋啦滋啦的。
声音从耳机孔艰难地生出来之后,便被人穿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衣,等这个声音走到杜一墨的耳膜时,已经只剩下呢喃的“哦莫”的尾音了。
“哦莫?”杜一墨挠头,老师疑惑的表情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杜一墨的脸上。
她没听错吧?韩语?好家伙!好学校!好老师!
是夸奖。
这学校居然有外国人!怪不得不说话,原来是不会说普通话!
杜一墨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她要仔细瞧一瞧这个老师,还没有见过活的外国人呢。
皮肤白净,白的反光,但有黑眼圈!
双眼皮,棕色的眼睛,很好看,但眼神呆滞!
高鼻梁,鼻尖上有一颗若隐若现的痣,好可爱!
圆圆的耳朵,上面架着一副不解风情的黑框眼镜,煞风景!
薄嘴唇,嗯,据说,嘴唇薄的人……薄情!
咦……
“要看到什么时候?”木头突然出声,吓了杜一墨一跳。
老师看杜一墨一步三回头,一会儿望望校门口,一会儿看看校园的花花草草,一会儿盯着她,就是不看前面,完全没有要进教室的意思。
“回头看什么?”
“不往前走吗?”
“不要回头。”
“路在前面。”
“向前走。”
她没有挎“小蜜蜂”,说的话却比“小蜜蜂”有震慑力,机关枪似的,杜一墨一怔。
笑死!
原来她会说普通话啊,但是她还是不说话的时候和蔼一些,看着呆呆的,好欺负。
说话的她,嗯……让人不寒而栗,凶巴巴的感觉,当老师的都这么喜欢板着脸吗。
话都让她说了。还回答什么?
要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现在,不看了,那……不要回头。
回头看什么?看路啊,哦……路在前面。
不往前走吗?走啊,当然走啊,嗯……向前走。
“好。”杜一墨软糯地回了一句,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杜一墨很乖的,她最拿手的戏码就是装乖了。
她向前走了,小小的人,小小的步伐,却走得很稳妥,比许多大人的脚步都稳妥,不疾不徐,校园又静下来了。
一步、两步……七步……
“我是新转来的。”
杜一墨静不了一分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格外地想说话,不想停下来,想唠嗑,想表达,想倾诉,还想……
想……
想发疯!见鬼!
许是被脏东西附身了。
也许吧,杜一墨安慰自己。
“我也是。”老师走在杜一墨身侧,毫无情绪地吐出来三个字,跟喝白开水一样,淡淡地,没有味道,品不出一丝一毫感情。
杜一墨心里更加不平衡了,凭什么啊,凭什么她想发疯,而她却风平浪静。
凭什么啊!
都是新来的,凭什么她有莫名其妙的一股火要压抑,而她却清清爽爽如沐春风啊。
凭什么啊?
杜一墨突然就沉默了。
这股火终究又被压下去了。
她在心底养了一只小恶魔,这只恶魔时不时地在她的心底里作妖,张牙舞爪,每次都抓得她坐立难安,但她每次都能捅破一扇窗,把这个快要爆炸的戾气放出去,然后她就变成泄了气的气球,蔫儿蔫儿的。
风一吹她就飘一飘,风不吹她就在枝头晾着自己,晾干了再在头上插上一圈黄色的花骨朵,抬起头,又是一颗向阳的向日葵,含着笑,龇着牙,咧着嘴,眯着眼,摇着头,吐着舌头。
哈巴狗一样。
当杜一墨把愤怒的“凭什么”,转化为妥协的“凭什么”时,她就完完整整地吞下了这颗名副其实的镇定剂。
静……
“我叫林颖。”老师突然开口打破寂静。
“双木林,沈颖华的颖。”
“沈颖华是我的外婆。”
好搞笑啊,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嗯嗯嗯”个不停。
现在杜一墨停下来了,她倒开始叽里咕噜了起来。
好吵啊。
杜一墨已经不想听了,于是她也“嗯”了一声。
杜一墨将这份冷漠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林老师。
话不投机,不是很愉快的遇见。
上课很久了,她们还在外面慢悠悠地走着,老师也不催她,她也不慌张,“好学生”的形象第一天便漏出了藏匿的尾巴。
“上课了吗?”明知故问。
“上了。”有问必答。
笑死!能不知道已经上课了吗,这句话的意思是“啊喂!上课了诶,老师……林老师?你不快点!你不催我走快点?”
“我要去上课。”杜一墨受不了了,冷的要死,说的不是天气。
“在去了。”她依旧清清冷冷的,不加一点情绪。
什么老师啊,磨磨唧唧的,什么破学校啊,教室到底还有多远啊。
“林老师?”杜一墨看着木头一样的人,在心底数了一二三,然后“嗯”了一声。
“嗯。”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声跟杜一墨心中的那一声重叠,如期而至。
“您不想上课吗?”意思是“您要逃课吗”,杜一墨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上课了还不着急回教室,况且她还是个老师。
“我没课。”无懈可击的回答,理直气壮的回答。
杜一墨无话可说。
额……她算是明白了,林老师没课,所以林老师不着急,可是她有课啊,她是学生啊,新转来的学生啊,第一节课就迟到,不好吧?
“哦。”杜一墨好急啊,她就差把“林老师您能走快点吗”这句话写在脑门上了,可是杜一墨最终还是只是乖乖地哦了一声,乖孩子嘛,总要表现地附和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