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田嘉明调整分工,王建广重回东原(1/1)
县委大院里,田嘉明听着曹伟兵将昨晚饭局和送礼的事情原委道出,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褐色的镜片后目光沉静,仿佛一口深潭。曹伟兵最后那句“四瓶五粮液喝了三瓶半县长都知道”,像根针,扎破了田嘉明竭力维持的平静。
“曹县长啊,”田嘉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冷硬,“看来我们公安局内部,有人在背后捅刀子、告黑状啊。”他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手指略显用力地弹出两支,递给曹伟兵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曹伟兵略一迟疑,还是就着田嘉明递过来的火点着了。
青烟袅袅升起,田嘉明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但声音里的寒意清晰可辨:“真是没想到,都是我信任的人,要在背后捅我一刀。老子在政法战线干了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打小报告的人!”
曹伟兵夹着烟,没接他关于“最信任的人”的话茬,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官场常见的圆融和一丝不易言说的疏离:“正常嘛,田书记。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关键是怎么处理。”
“处理?”田嘉明冷笑一声,烟灰被他重重弹落,“老子心里有数了!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在公安局一天,队伍就不得安宁一天!一定要把他扫地出门!”田嘉明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毕竟是公安局的内部事务,曹伟兵作为常务副县长,也不好太多的过问,只是沉默着抽烟,目光落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
田嘉明见他不语,顿了顿,似乎调整了情绪,声音放平缓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亲近:“曹县长啊,这样,晚上我去你家里坐坐,给你和嫂子拜个早年。”他特意强调,“就我一个人去,咱们好好聊聊。”
曹伟兵闻言,立刻摆手,脸上露出诚恳的推拒:“田书记,您的心意我领了。咱们东洪县,同志之间礼尚往来,图个喜庆,百八十块钱的份子,都是人之常情。可您这五千块……”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田书记,您也清楚,这次省委督导组在咱们东洪,盯得有多紧。三千块以上,处分;五千块?性质就变了,那是要丢饭碗、甚至进去的!咱们是君子之交,您拿我当兄弟,我也拿您当大哥。钱这东西,一沾上,味道就变了,您不能让我有负担啊!”
田嘉明夹烟的手指僵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扫过曹伟兵的脸,似乎在判断这话里的分量:“这事……李县长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曹伟兵肯定地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您想啊,咱们喝了几瓶酒县长都门儿清,何况是这么大一笔钱的事?瞒不住的。”
田嘉明沉默下来,狠狠吸了几口烟,烟雾将他脸上的阴晴不定笼罩得更深。良久,他才喟然长叹一声,带着一种被现实挫败的复杂情绪:“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田书记啊,”曹伟兵见气氛沉重,适时转移话题,语气变得公事公办,“既然问题出在你们内部,有些事情,为了大局考虑,咱们就必须按规矩办了。不然,您被动,我也为难。”他顿了顿,看着田嘉明的眼睛,“所以,罚没款必须统一使用县财政票据,这是硬性规定,没有变通的余地。另外,涉案资金,必须尽快移交县财政专户,不能再留在局里。这是程序,也是避嫌。县长不拘小节,但是你止不住有人生事啊。”
田嘉明心里明白,这五千块的事被捅到县长那里,再想利用涉案资金搞小动作已经不可能了。继续硬扛,只会让自己更被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曹县长放心,规矩我懂。不会让你为难。”声音里也是透着一股认命的低沉。
两人又简单寒暄两句,便各自分开。曹伟兵看着田嘉明略显沉重的背影走向他那辆从工业园区借来的崭新桑塔纳,心里也长长舒了口气,暗自感慨:这东洪县的人情世故,真是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送礼,收礼,都是火中取栗。
田嘉明坐进桑塔纳的后座,关上车门的瞬间,脸上的平静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青。他掏出大哥大,动作带着压抑的怒火,直接拨通了城关镇派出所所长陈大年的号码。
“老陈,是我。你现在安排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田嘉明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车子驶回县公安局大院,公安局那间宽敞却略显陈旧的党委书记办公室里,火炉子的火烧的很旺,却驱不散田嘉明心头的寒意。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平面玻璃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公安局班子的人都不可信了!这个念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曹伟兵那带着后怕和责备的话语犹在耳边——“前脚刚塞给我,后脚就有人跑到县长那里去汇报”、“四瓶五粮液喝了三瓶半县长都知道”!
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捅刀子?把自己给曹伟兵送礼的事,原原本本捅到了李朝阳那里?
他把昨晚在场的人,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政委万金勇?可能性不大。老万年龄到站了,就等着平安落地退休,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冒险得罪自己这个一把手,去讨好县长。况且,老万处事圆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这种直接告密撕破脸的事,不像他的风格。
城关镇派出所所长陈大年?一个不入流的股级干部!虽然在局党委挂了个委员的名,但本质上还是基层所长。他连直接面见县长的资格都没有,报告事情也得通过县政府办公室。他哪有那个能量和渠道,能把消息直接捅到县长耳朵里?再者,陈大年这人油滑归油滑,但对自己这个从市局空降下来的书记,那是百般逢迎,几乎每周都来“汇报思想”,积极靠拢的姿态做得很足。他这么做,图什么?图得罪顶头上司?不合逻辑。
副局长廖文波?田嘉明的手指在桌面上猛地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阴沉起来。只有他!这小子是县长在公安系统一手提拔起来的“自己人”!他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刑警大队大队长,在局里位高权重,有足够的身份和理由随时向县长“汇报工作”。更重要的是,之前挪用涉案资金购车的事,也是他廖文波第一个跳出来质疑,八成也是他告的状,最后逼得自己不得不向县长低头!这小子身上有“反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抱紧李朝阳的大腿,把自己这个书记当成了投名状!这次告密,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田嘉明越想越气,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浓茶,试图压下心头的怒火。自己从东原市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下放来东洪担任公安局党委书记,本想大展拳脚,稳固根基,没想到步步掣肘,现在连“后院”都起了火!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田嘉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阴鸷,换上了一副还算平静的表情。
门被推开,城关镇派出所所长陈大年那张堆满笑容、带着横肉的脸探了进来:“书记,您找我?”他动作麻利地闪身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姿态放得很低。陈大年就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了。他五十出头,身材敦实,脸上带着常年基层工作磨砺出的风霜和一丝市侩的圆滑,此刻堆满了恭敬的笑容:“田书记,您找我啊?”
田嘉明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挤出一丝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老陈来了,坐。”他顺手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支递给陈大年,又亲自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这个动作,让陈大年受宠若惊,连忙欠身接火。
“老陈啊,”田嘉明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开口,“去年年终评功评奖,局党委班子会上讨论,唯一一个个人二等功,我顶着压力给了你。唯一一个集体三等功,我没给刑警队,给了你们城关所。”他吐出一口烟,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陈大年脸上,“这里面,反对意见不小啊,特别是分管业务的同志啊。”
陈大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换上愤懑:“田书记,我知道!就是那个姓廖的!仗着年轻,是业务口出来的,就瞧不起我们基层派出所!总觉得我们所里办案不行,连个治安纠纷,他都想指手画脚,让治安大队插手!这叫什么?外行领导内行!”
田嘉明没有反驳陈大年对廖文波的指责,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党委管人事,管分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下次班子会,需要调整一下分工了。”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让廖文波同志去分管常务工作吧,业务这块……得交给更懂行、更靠得住的人。”
陈大年心头一跳,分管常务?在公安局这种业务单位,分管常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远离核心业务,管管后勤、文秘,权力大打折扣!他隐隐感到书记这是要削廖文波的权,但没敢接话。
田嘉明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陈大年,话锋一转:“老陈啊,你在派出所长的位置上,干了多少年了?十年有了吧?经验和能力都是有的啊。局里正缺你这样懂基层、能扛事的副局长。我看啊,你该动一动了。”
副局长?陈大年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不是没想过更进一步,但以前几次机会,他都权衡后放弃了。原因也不复杂,城关镇派出所所长,管着县城中心区,油水足,实权大,手底下几十号人,在县城是跺跺脚颤三颤的人物。去局里当个排名靠后的副局长?管着几个边缘科室,哪有在城关镇当“土皇帝”自在?
“田书记,”陈大年脸上堆起既感激又为难的笑,“您抬举我了。我这人啊,在基层摸爬滚打惯了,野路子出身,怕是坐不了局里的办公室。再说,我也舍不得城关镇这一摊子,弟兄们也都跟着我干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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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嘉明是老公安,哪里看不出陈大年的小心思?他轻轻一笑,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老陈啊,顾虑什么?我明白。舍不得放手是人之常情。这样,”他抛出了诱饵,“你到局里来,担任副局长,兼任城关镇派出所所长!级别上去了,地盘还给你留着。你看怎么样?”
陈大年眼睛瞬间亮了!副局长是副科级,是实打实的级别提升,关键还能继续兼任城关所所长,权力不仅没减,反而更大了!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连忙欠身,声音都带着激动:“书记!这……这能行吗?副局长可是县管干部,得组织部门点头,县里领导同意吧?”他担心的是程序问题。
田嘉明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手指夹着烟轻轻摆了摆:“老陈啊,急什么?我这个当书记的,这点把握都没有,还当什么书记?”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信我没错”的笃定,“我给你交个底,下一步,新来的县委书记啊,和我关系……很硬。干部的事,向来是书记说了算。现在的县长,也只是暂时主持县委工作嘛。”
陈大年心里像猫抓一样好奇,试探着问:“书记,您说的这位新书记……是市里哪位领导啊?”他太想知道是谁能决定自己的前程了。
田嘉明脸色一肃,带着一丝告诫:“老陈啊,不该打听的别打听。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你现在要做好准备,下一步,把公安局的业务,给我抓起来,我打算和治安和刑警两个大队,交给你管,同时啊,在城关镇派出所的业务,也有你来抓。争取吧,争取明天党委会上,就研究这个事,你本身是党委委员,也可以参与单位的分工。不过,在开会之前,你要注意保密。”
陈大年没想到,这种好事还能摊到自己头上,立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书记,我明白!您放心吧,我的嘴啊,严实着呢!”
田嘉明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带着暗示:“老陈啊,快过年了,该让同志们松快松快了,忙活了一年,也是要懂的劳逸结合啊。跟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打个招呼,让他们‘照顾照顾’环美公司那边的工地。动静……不用太大,意思到了就行。”他特意强调了“照顾”两个字。
陈大年心里咯噔一下。环美公司?那可是县里工业园区的重点企业,县长亲自抓的项目!他脸上露出为难:“书记,环美公司是县里的重点工程,现在盯得紧啊!工业园区管委会那帮人,晚上都组织了打更队巡逻。万一……万一我那些朋友被当场按住了,不好办呐!”
“不好办?”田嘉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轻松,“按住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送到你们城关所?该怎么处理,不是你说了算?放了就是!”他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大年心里暗暗叫苦,这书记发起狠来,比自己还像个流氓。但他不敢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应承:“是,书记,我……我尽力去安排。”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风险降到最低。
“对了,”田嘉明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件事。咱们局家属院那边,个别老同志觉悟太低,阻碍集资房二期建设,只顾自己那点坛坛罐罐,不顾年轻同志没房子住的困难!老万同志光会讲道理,效果不大。”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看,道理讲不通,就得用点‘办法’。让你那些朋友,没事也去家属院那边转转,看哪两家闹得最凶,重点‘关照关照’,给他们扒两户!让他们也尝尝‘道理’讲不通的滋味!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
陈大年听得头皮发麻。安排人偷自己公安局家属院的房子?这简直是疯了!他感觉田嘉明为了推行自己的意志,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但他看着田嘉明那张不容置疑的脸,只能艰难地点点头:“……明白了,书记。”
又交办了几句之后,田嘉明挥挥手:“去吧,抓紧办。”
下午,在东光公路与光明区的交界处,两个光溜溜的电线杆子上,架起了一个拱形的牌子,一面写着东洪县人民欢迎您,一面则是写着欢迎您再来。
几辆桑塔纳轿车停在路边。我和县人大主任刘进京、县政协主席刘超英、县委常委、统战部长向建民、副县长杨明瑞、马立新以及政府办主任韩俊、秘书杨伯君等人,站在寒风中等候。远处,一辆白色的中巴车正卷着尘土驶来。
我裹了裹身上的军大衣,看向身边同样穿着厚实棉衣的向建民:“建民,都安排妥当了?”
向建民连忙点头,神情认真:“县长放心,都安排好了。招待所房间、明天去城关镇和二官屯乡的车辆、路线,还有两处安葬的墓地,都确认过了。家属那边也通知到了,情绪都比较稳定。”
“嗯,”我点点头,目光望向越来越近的中巴车,“王老先生一路辛苦了,要照顾好。”
说话间,中巴车稳稳停下。车门打开,市委统战部的几位工作人员率先下车,随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却颇为矍铄的老者——王建广老先生。王老先生穿着深色的风衣,手里紧紧抱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骨灰盒,动作缓慢而郑重。
向建民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呢子外套,想垫在地上:“王老先生,您把骨灰盒先放这上面……”
王建广却轻轻摇头拒绝了,浑浊的眼里已噙满泪水。他抱着骨灰盒,颤巍巍地走到坚实的黄土地上,双膝一软,竟是要跪下。我和刘进京连忙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将他稳稳扶住。
“使不得,王老!”我沉声道。
王建广借力站稳,目光深情而悲怆地凝视着怀中的骨灰盒,声音哽咽着,仿佛在跟老友对话:“老李,老赵……我王建广……没食言啊……咱们……回家了!……回家了啊!”
他抬起头,环视着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黄土地,也已是老泪纵横,“你们看……这就是咱们东洪!咱们的家!到家了……就能找着咱爹咱娘了……回家了……真的回家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浮土。现场一片肃穆,只有王老先生和身后的年轻男子压抑的啜泣声。我面色凝重,对韩俊示意了一下。韩俊立刻低声吩咐杨伯君。
杨伯君快步走到路边,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两挂千响大地红鞭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田野间久久回荡,红色的碎屑漫天飞舞,如同泣血的杜鹃花瓣。这震天的声响,仿佛在为漂泊大半生、终于魂归故里的两位老兵壮行,也像是在慰藉王建广老人那颗饱经沧桑的心。
硝烟弥漫中,王建广紧紧抱着骨灰盒,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故乡冰冷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佝偻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异常坚韧。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具体的人身上,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而此刻,这沉重的山,终于在故乡的泥土里,找到了它永恒的归宿。
我和刘进京、刘超英等县领导肃立一旁,神情庄重,目光中饱含着敬意与感伤。我的心里,也不由得想起了平安籍返乡老兵孙家义,也是如此的情景,也是如此的局面,踏上故土的第一刻,依然是满脸泪水,长跪不起。
我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骨灰安葬,更是一次跨越海峡、跨越四十多年的魂兮归来,是对故土最深沉的眷恋,也是对历史最无声的诉说。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所有漂泊的灵魂,终将得到安宁。
王建广老人平复了情绪,身后的一男一女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用红布包裹的骨灰盒重新抱回车上。老人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仔细擦了擦眼角,又擤了擤鼻子,这才转过身来,对众人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各位啊,实在不好意思,让诸位见笑了。”他声音还有些沙哑,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人,坦然说道,“这两位老哥哥,都是咽气在我怀里的啊。他们临走前,就攥着我的手,念叨着‘回家’、‘回家’......没想到啊,老头子我……,还真能把他们带回来......”说到此处,声音又有些哽咽。
我上前一步,紧紧握住老人枯瘦却有力的手,声音沉稳而真挚:“王老,您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们该做的事。”
王建广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县政协主席刘超英。刘超英连忙接话道:“是啊,王老!现在政策放开了,咱们的大门永远敞开!家乡的父老乡亲都盼着你们常回来看看!”
王建广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难喽!我们那批人,剩下的不多了。有的,像老李、老赵这样,埋骨他乡,等着我送回来;有的,身体垮了,经不起这舟车劳顿;还有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囊中羞涩,觉得在外头没混出个人样,无颜见江东父老啊;更有些老伙计,家里早没人了,回来......又能找谁呢?”话语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沧桑和无奈。
说完,王建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不远处路口新立起的巨大拱形牌子吸引。牌子的正面,是红底黄字、醒目庄重的“东洪县人民欢迎您”;背面则是“欢迎您再来”。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牌子上的字。
刘超英见状,立刻热情地引着王建广走到牌子正面:“王老,您看!这牌子,是咱们东洪县父老乡亲的心意!这几个大字——‘东洪县人民欢迎您’,就是专门为您写的!”他又拉着老人转到牌子背面,“这边呢,写的是‘欢迎您再来’!盼着您常回家看看!”
王建广看着背面的简化字,脸上露出一丝略带窘迫的笑意,指着那几个字道:“超英啊,这边的字……我多少有些不敢认了。这些年变化太大,简化的字,我这老头子看着眼生喽。”
县人大主任刘进京笑着解释道:“王老,这是简化字,好写,也方便老百姓认读嘛,是推广的文字改革。”
王建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却顺着平坦崭新的东光公路望向远方。刘超英指着脚下这条笔直宽阔的柏油路,声音带着自豪:“王老,您看这条路!这东光公路,也是咱们县里下了大力气修的!为了迎接您回来啊,县长可是亲自抓进度,要求务必在您回来前通车!”
我揉了揉鼻子,笑了笑。
王建广闻言,猛地一怔,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又夹杂着不安的神情,连连摆手:“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啊!这……这太破费了!太隆重了!我老头子何德何能,当得起家乡如此厚待?折煞我了,折煞我了!”他转向我,神情恳切,“李县长,这……这怎么使得?”
我微笑着,语气平和而坚定:“王老,您当得起。您代表的不是一个人。修这条路,迎的是游子心,通的是归乡情啊,方便的是全县百姓。这是县委县政府该做的事。”
刘进京适时地将我们几位在场的县领导重新向王建广介绍了一遍。王建广也郑重地将自己的一双儿女王佳、王惠介绍给大家。寒暄过后,王建广环视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眼中再次泛起泪光,感慨万千:“李县长,进京,超英,还有各位领导,我老头子这次回来,最大的心愿算是了了一桩。我下半辈子,就剩一件事了——把我那些客死他乡的老伙计们,一个个都带回来!让大家……都能回家!”说到“回家”二字,老人的声音再次颤抖,饱含着无尽的心酸与执着。
在料峭寒风中又站了约莫半小时,充分表达了家乡的敬意后,我们一行人陪同王建广及其子女,乘车返回县委招待所。
招待所最好的套房内,众人围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喝着热茶,关切地询问着老人生活情况。王建广显得很高兴,示意儿子王佳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皮箱。王佳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约莫铅笔盒大小的精致木盒,递给父亲。
王建广轻轻打开木盒的搭扣,里面竟是满满一盒金光灿灿的戒指!粗略看去,足有几十枚之多。老人将木盒转向我们,脸上带着真诚而朴实的笑容:“李县长,进京,超英,还有各位领导。上次回来,就是你们几位全程陪着我、照顾我,老头子心里暖啊,一直记着这份情。这次回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托人打了些金戒指。”
他拿起一枚戒指,戒指样式古朴,份量不轻,“一个是给老家的叔伯兄弟、侄孙晚辈们留个念想;另一个啊,也是想给咱们这几位家乡的父母官、好朋友,一人一枚!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个心意,一个纪念!”
我们几人连忙推辞。刘进京首先开口,语气诚恳:“王老,您太客气了!这可使不得!接待您、是我们分内之责,哪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
刘超英也连声附和:“是啊,王老!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戒指,我们绝对不能收!您还是留给家里的亲人们吧!”
王建广执意要送,拿着盒子就要往我们手里塞。一番真诚的推让后,见我们态度坚决,老人只好作罢,脸上带着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他将木盒小心盖好,交还给儿子收好。
我握住老人的手,语气恳切:“王老,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都是您的亲人,您回家就是最大的喜事!您说的情分,我们心里都记着呢。这些戒指,还是留给您家里的后辈们吧,看到您回来高兴,就是我们最大的欣慰。”
王建广听了这话,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转而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转头低声与身边的儿女交谈了几句,显然是在转述我的话。王惠和王佳脸上也露出笑容,连连点头。王建广转回头,看着窗外招待所院子里几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感慨道:“看着家乡的变化,看着这平整的大马路,看着你们这些真心为民办事的领导,老头子心里是真高兴啊!”他顿了顿,看向我,“那这样,李县长,明天一早,咱们先去送老李和老赵,让他们入土为安。后天,我再带孩子们回老家村里看看!”
“好!都听您安排!”我点头应道。
与此同时,东洪县公安局办公楼内。临近下班时分,政委万金勇端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茶缸,踱步走进了党委书记田嘉明的办公室。屋里生着烧得通红的煤球炉子,比走廊暖和不少。
万金勇熟门熟路地拖过一张椅子,挨着炉子坐下,一边烤着手,一边汇报道:“田书记,集资房二期那边,又有几户老同志松口了。我做了一下午工作,他们表示理解局里的难处,愿意配合搬迁。就是……”他顿了顿,观察着田嘉明的脸色,“就是对老干部集资这块的补贴标准,他们还是希望能再提高一点。毕竟退休工资不高,一下子拿出几千块,压力不小。”
田嘉明正低头批阅文件,闻言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老万啊,这些问题你就不要再带回来了。县里财政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咱们公安局几百号人,年轻同志占大多数,他们工资更低,负担更重!集资房主要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困难!老同志们有房子住,已经是组织照顾了,补贴标准不可能再提高!要顾全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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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金勇叹了口气,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田嘉明态度强硬,再说无益。
田嘉明签完文件,这才放下笔,抬起头,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掌控感:“嗯,老万啊,正要跟你通气。局党委考虑,对班子成员的分工进行一次优化调整。陈大年同志政治素质过硬,基层经验丰富,在城关所干得有声有色,是时候给他压压担子,让他参与到局里的核心业务管理中来。”
万金勇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问:“书记的意思是?”
“让大年同志分管刑侦和治安!刑侦和治安是公安工作的拳头和基石,交给大年同志这样熟悉基层、敢打敢拼的老同志,我放心。”
万金勇眉头微皱,谨慎地提出异议:“书记,这个调整……是不是再斟酌一下?廖文波同志分管刑侦治安以来,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破了不少大案要案。而且,县长那边……对文波同志也是很看重的。”
不提还好,一提“县长看重”这四个字,田嘉明心头那股被“告密”的邪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老万!廖文波能力是有,但他太年轻!需要多岗位锻炼!让他分管后勤保障和办公室,也是全面培养!这怎么叫不重视?至于县长看重谁,”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敲打的意味,“那是县长的事!我们公安局内部的分工调整,是局党委的职责范围!不需要事事都去请示县长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万金勇,语气带着压力:“当前县里正在大力清理小金库、规范罚没款管理,这是中心工作!让文波同志去抓后勤保障和涉案财物管理,正是为了把这项重点工作抓实抓好!这恰恰体现了局党委对文波同志的信任和重用!老万啊,你是政委,是党委副书记,要带头领会党委意图,维护党委权威!要讲政治,顾大局!”
万金勇被田嘉明连珠炮似的“政治正确”砸得哑口无言。他深知田嘉明个性强势,一旦决定了的事很难改变,尤其是在他明显对廖文波不满的情况下。再争辩下去,不仅无济于事。心里暗道:“也不知道,这个廖文波去找县长,不知道他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