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1)
天色稍晚。
卢怀方又回到了马车上。我已经在等他了。
他仿佛也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安静等待着我的发问。
我也没有急于发问,当马夫抽动缰绳,马匹完全融入夜色里时,我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卢兄,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卢怀方真诚地回道:“严兄,你尽可以相信我,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没有任何隐瞒。”
“那赵家入狱,是令尊的意思吗?”
卢怀方大笑回到:“哈哈哈,严公子,赵家覆灭不关家父的事,朝堂多的是人想要赵家死。我讨厌赵廷之,也与这个无关。”
叶落满地,有光有影,有声有息,我能嗅到冬天又近了。
我又问道:“赵府家丁曾说,出海的蓬莱图,是卢相献给帝下的,这是真的吗?”
说完,我有小心地观察着卢怀方的表情,如果他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我也没打算再问下去了。
可卢怀方没有掩饰,大方承认:“图是家父给的,不过却是帝下密令家父去民间寻访的,想来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让赵彦出海的人选也是卢相提的吗?”
卢怀方摇了摇头,说道:“出海的人选,是朝堂两大党推举出来的,不是家父能够左右的,家父虽然贵为朝廷第一大党的领袖,也必须要遵从党内多数大臣的意见。”
我知道,这种事,卢怀方没必要骗我。
我默默无语,许久才问道:“卢兄,你怎么看的,你会阻止我救赵廷之吗?”
沉默半晌,卢怀方回道:“我并不想你去救赵廷之,这里面牵扯太深了,陷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首次意识到,这件事藏着连卢怀方都不敢深究的隐情,前路荆棘丛生,凶险无比。
我最终下定决心地说道:“卢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插足赵家的案件,我会亲自把官印还给大理寺的。”
其实就算真是卢家和赵家在争权,我也会义无反顾地站队卢家。
这一夜,就在这微妙又焦灼的氛围中戛然而止。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上书房外就赫然立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者。他轻抚着白须,千丈的白发,如霜打的茄子,饱经风霜。显然,岁月的磨砺已经在他脸色留下了深深的烙痕。
他的出现立马引起了学院不小的骚动,所有学子的目光都被他吸引着,他苍白的鬓发,在初晓的晨曦中,泛着金光,像烁亮的黄金。
还没等我开口,黎显举就突然惊叫起来:“怎么是他!他怎么来了?”
他重复了好几遍,久久没有平静。
我打断了他的话,好奇问道:“黎公子,上书房外那个老人,他是谁啊?你为何如此激动。”
他看着我,兴奋说道:“严公子,你连他都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全天下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他的笑如此真诚,像月光落在了心爱的麻纸上。熠熠生辉。
“黎公子,他到底是谁?我实在是不知。”
黎显举见我还是疑惑不解,于是正襟危坐地解释道:“他就是段季阳,鼎鼎有名的段季阳,段疯子!”
我猛然呆住了,只听到脉搏在轻微跳动。我心中的尘封回忆、想法,一下子全跳了出来。就像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江南烟火。如火焰般弥漫开来。
段季阳可不是一般人,他位列国俊三十八中的第三十一,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他的声名远波四海。而且他持论偏激,特立独行。当世文人都称呼他为段疯子。
但是这并不是当代文人轻视段季阳,相反的,这正是当代文人都很重视段季阳。
段季阳走上铺满石板的过道,缓缓朝学院靠近,最后消失在了尘土飞扬里。学院上下翻腾。让读书人最兴奋的事,莫过于此。
太师平静站了起来,高声喊道:“段季阳受邀来上书房讲学,各位务必认真听取教诲,经世致用。”
话音刚落,段季阳就来到了学院大门口。没想到他第一个讲学的地方是是二皇子的学院。这无疑让众人大感意外,按大陈礼节来说,他理应先去太子的学院。可他偏偏先到了二皇子学院。这无疑是乱了礼数的。
学子又偷偷将目光移到了二皇子身上。表情没有了之前的平静。自古以来,庶子嗣位而废其嫡子者并不少,难道段季阳也暗中支持二皇子夺权?
不过,所有人都想错了。
段季阳只是微微一笑,嘶哑说道:“礼节的事,老夫向来不在意,老夫就直接开始讲学了,诸位也不必太拘泥。”
辩礼的往事,又一次回荡在我记忆里,我一时说不出来,现在说出这话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朦胧间,段季阳回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万年。
只见他气定神闲喊道:“我听闻大陈乃全国礼法之都,在今天讲学之前,我想先和诸位辨辩礼。”
此话一出,学子们立马僵住了。卢怀方和池峪得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我。他们都知道我曾经在宴席上和赵廷之辩过礼。
我也同样僵在原地了。段季阳竟然敢在大陈皇城辨礼,大陈向来推崇礼数,稍有不慎,可是杀头的罪。
我看了一眼太师,太师却在一边没有任何表情。
卢怀方在一旁低语道:“严兄,看来段前辈就是冲着你来的。”
就在学院氛围格外压抑的时候,段季阳缓缓问道:“何为知礼?”
声调起伏。
人群中,一个学子最先站了起来,他眼神坚定,不带本分结巴回答:“知礼,就是知晓礼的本质。”
“礼的本质为何?”
只见又有一位学子站了起来,掷地有声回道:“行修言道,礼之质也。”
“礼的本质具体靠言和行而存在,那照你的意思,礼脱离了言和行这种物化,就不存在了?礼不是客观存在的?”
所有人沉默了。
突然一下,段季阳打破了沉默喊道:“既然礼的本质不存在,那知礼也是不可能的,礼法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一阵旋风,把学院卷入了更深的沉默里。
这还没完,段季阳继续说道:“照礼记中这句行修言道来看,有礼法就一定有言行,那么,有言行就一定有礼法吗?显然易见,有言行未必有礼法,礼法区别于言行,这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因此,行修言道是错的,礼法是不存在的。”
礼法是不存在的?多么大胆的发言,像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只见又来一个学子站了起来,他怒道:“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照您的意思看来,只有言行存在,没有礼法存在。可是世上没有无言行的礼法,那么,能说世上没有礼法了吗?”
段季阳只是冷冷一笑,回道:“认为这个世界有礼法存在,是不考虑言行,而就考虑礼法来说的,言行并不限定某一个言行,而你们的礼法只能限定于言行。它与言行相结合,不能分开,可是众所周知,礼法和言行是有区别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我断言,礼法不存在。”
这是个谬论,几乎所有学子都知道,可是要辩倒段季阳却不简单,段季阳是一代文宗,文学底蕴深厚,这场诡辩的开端,仿佛就注定,将没完没了。
与此同时,黎显举却表现得格外兴奋。他没有参与辨礼,却津津有味。可是我总感觉,段季阳未必是冲我来的,而是冲着大陈正统来的。
辨礼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才结束。
学子们不出意料的输给段季阳了。
段季阳的才学翻飞,仿佛能气吞山河,颇有种道之所在,我亦独往的气势。
等段季阳讲学结束,又有一件事打破学院平静,黎显举竟然偷偷背着我,求段季阳为赵家一案申冤。
“你疯了,黎公子!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偷偷去求段前辈。”
黎显举虽然一脸惊讶,但还是振振有词说道:“严公子,我是为了你啊,我知道你一直为了赵公子的事奔波,我也想帮你,而现在能救赵公子的,只剩段季阳了。”
他又拿出之前那份麻纸,说道:“有了国俊三十八贤的推波助澜,救出赵廷之不在话下,严公子,还记得我之前的计划吗?你放心,这件事绝对天衣无缝。”
“黎公子,如果你的猜想全部成立,确实没问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如果有隐情呢?”
黎显举疑惑不解地问道:“严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帝下派赵彦出海的本来目的就是想杀赵彦呢。”
其实,我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我是从老赵和卢怀方的话里话外隐隐有这种意思。卢相一直都是帝下的心腹,既然不是卢相想杀赵家,那多半是帝下想杀赵家。蓬莱图是帝下要的,出海的人选,帝下也同意了。那么帝下想杀赵氏也合理情理。至于帝下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杀赵彦,我已无心深究。
黎显举忽然安静了,他手中的麻纸,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落了下来。他的表情也变得更加僵硬,如临大敌。往事如烟,仿佛已经有过依稀的指示了。
无为,顺其自然,不必有所作为。
学院的余温,瞬间消逝。阳光在看不到的时候悄悄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