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家小儿(1/1)
当太阳下山的时候,五分厚的戒尺‘啪-’地一声落在了缺角的木头桌上。
“下课!放学!回家!”
右手捧书、左手执戒尺的老先生一拂衣袖,合书背手,灰色的布袍一鼓一收,双脚迅速踏起,一路飘飘然地往私塾大门大步流星而去——看其眉宇皱纹间的那神清气爽样,竟是不比书桌前欢呼雀跃的孩童们脸上要来得少。
也不知那些官达位贵的大人物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还是七八岁的垂髫小儿们,怎可硬要老先生去教他们读先哲们于三百年前写下的《论理》?只怕这些可怜的小儿们是连百年多久都还没有认识,更别提那些能贯彻百年的世间至理了——便是弄到最后,老先生自顾自地谈古论今,小儿们自顾自地摇头晃脑,都觉自己是在坐牢,难受得不行。
这一天天的……
老先生边走边叹了口气。
但当他白眉一颤、眼珠一转,转念想到那些达官贵胄们为请名师而送上门来的一箱箱金银珠宝时——
……倒也过得挺是滋润。
“咳咳!”
老先生边走边咳嗽了一声。
不是要咳去那喉中老痰,却是要咳去他心中怠慢。
“不可不可,吾为师,小儿们为徒,要记那圣人说过:徒当尊师,师当敬徒!”
老先生赶紧默念道。
虽是念道,却也非是完全了然。
若说是‘爱’徒,聪慧如老先生倒还是能理解……但为何要‘敬’徒呢?未出茅庐的徒弟们有何可敬?莫不是敬他们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老先生不晓得。
可圣人晓得。
老先生不是圣人。
但老先生晓得圣人晓得。
便是晓得了。
两鬓斑白的老先生打了个哈欠。
“话虽是这么说……但其实吾对这圣人话,还是有一定领会的——若不笼统地以‘徒’代之,不将小儿一概而论的话……”
想到这,老先生那往私塾门外踏去的脚步稍稍放缓,一对白眉下的瞳眸微转,往教室里的一张书桌后望了去。
那书桌后,坐着一名身着青袍、唇红齿白的‘小先生’。
不,年岁不过七载半的他当然不是真先生——但老先生就是愿意这么唤他,唤他一声‘小先生’。
原因无他。
不过是其耳聪目明而已。
耳聪,察三十里内丝竹音,察三十里外落雨响。
目明,明三百年间天下事,明三百年前云上书。
嗯……
这当然是在扯淡了。
扯淡了那么一丁点。
老先生自问自答,再微微一笑。
这小儿是真不错。
一些大人都听不懂的先贤哲理,小小年纪的他却已是可倒背如流,还立马能给你举一反三来。
譬如说,一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说那松柏在至寒时仍不凋零,别人都觉得是先贤在鼓励人们要在困境中不忘坚持初心,去做那危难中方见真章的正人君子——而这小先生,却在片刻思索后突来一句‘春至,方知松柏原是常青矣’,更是在表达松柏本就一年四季皆叶绿,而君子本就是君子,那看似困苦的寒冬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上什么呢?
小小年纪……竟是颇有境界呀。
老先生暗暗于心中为小先生点了个赞。
并记下了小先生的名字。
小先生的名字很好记。
单姓‘王’。
单名‘单’。
……
……
在一一作揖拜别了自己的同窗好友后,王单最后一个走出了私塾,并恭恭敬敬地为这所小小的私塾合上了小小的院门。
如今世道太平,百姓富,民恒一,路不拾遗,虽是可不锁屋扉,但仍是不可不合院门。
不是防那君子小人,只是防那野猫野狗。
王单合上了院门。
转过身,抬首远远眺望了一眼天边那轮西下夕阳,微微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在叹夕阳——今日夕阳下,明日朝阳出,有何可叹!
况且……他才八岁啊!别说是知愁道愁的年纪了,他可是连中二叛逆的年纪都还没到哩!
他叹气。
是在叹他又是最后一个走出私塾院门,是在叹那些明明才过懵懂年岁的同窗们总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他行礼,礼后还要学那大人模样,毕恭毕敬地道上一声‘王单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就先走了,王单兄保重,明日再见!’
嗯……不用多说,这话显然是他们家的大人们教他们这么说的,只有那些或多或少对官场上心了的大人们才会这么来和王家套近乎。
王单虽只有八岁,但这些他都懂,也能理解,不会觉得消气。
但……
但你道就道罢了。
你至少把我名字念对啊!
我不叫‘王蛋’,我叫‘王善’!
那个单字,是发‘善’音!
可真是够气人的!
一个个客客气气地走上前来,尊尊敬敬地拱手作揖,然后开口便是一句‘王蛋兄’,有些口齿不清的还直接给念成了‘玩蛋兄’……
你才玩蛋呢,你全家都玩蛋!
王单的小胸脯一起一伏,一张一落,显然是颇有闷气了。
虽说可能是无关紧要,但想来还是要在此稍稍提醒一句,王单是男儿身。
在平缓完胸中闷气后,王蛋……啊不是,王单甩了甩绣着云纹的青衣衣袖,迈开了脚步,往自家的反方向缓缓走去。
其实吧,他倒也不是真的很气。
既然他都能懂官场上的那些虚与委蛇,自然也能明白他的同窗们不是故意叫错他的名字——只是真的蠢,孩心太重,屡教不改罢了。
毕竟,单这个字只有在做姓氏的名字读‘善’音,在做名字的时候就是读‘蛋’音,凭啥到了王单这里就改了?就凭王单的出身?就凭那王家?
嘿,还真是。
王单眉梢一颤。
他顿时想起了自己那整日呵呵傻笑的老爹给自己解释名字来由的时候。
“呵呵,我的好大儿啊,你叫王单,不是因为你爹我写了白字,而是因为你娘姓单……作为你娘与我爱情结晶的你,怎么能不叫王单呢?”
就是这样。
所以是王单,而不是王单。
当时,五岁的王单就有些无语了。
“那爹啊,既然是要念‘善’,你不如给我起名‘王禅’好了,既有佛禅之意,也可以表禅让之意,这字长得又和娘的姓差得不大……”
“呵呵,那怎么行!差得不大就是差!差了就是不完美!不完美可不行!你娘与我的爱情如此完美,怎么能让你有这么个不完美的姓名?不可!”
也就是那一天起。
王单明白了。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听你讲道理的。
尤其当这人还恰巧是你爹的时候。
“呼……”
小小的王单舒了口长长的闷气,又抬头瞧了眼西边的太阳,稍稍加快了脚步,转过了一个十字街角,与几名推着板车回家的赶集人擦肩而过,快速往西街走了去。
他走这么快。
倒不是因为他家在西街——不,东街才是城里显贵宅院扎堆的地方。
而作为显贵中显贵的王家,毫无疑问,也住在了东街。
西街是繁华的集市区,却不是喜好清静的贵人们所扎堆的地方。
不过嘛。
戌时黄昏,实则倒也常有贵人悄咪咪地跑来西街。
悄咪咪地、独自一人地、乔装打扮的。
原因无他。
是这西街最中心的地方,有一座三层高的气派楼宇。
而在这大宅一楼大门口那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大大雕刻着三个字。
‘满春楼’。
接下来便不用多说了……懂的都懂。
而作为城中显贵的一员,王单也常常会跑到这满春楼来。
不!不是的!八岁的小儿哪做得出那种荒唐事?!
他来这满春楼啊——
话音未落。
就见这个子小小的王单已经轻车熟路地来至了满春楼的大门前,与门口那两位花枝招展的琵琶姑娘相视过了一眼——他唤她们是琵琶姑娘,只是因为她们常常会按照楼中老鸨的意思坐在这大门口清弹琵琶以引人流,真没别的什么意思。
那两位琵琶姑娘看见了小小的他,却也是微微一笑,朱唇轻抿,铺着薄薄一层胭脂的脸上没有多么惊讶的神色。
她们识得王单。
也晓得王单从不会踏过这满春楼的门槛。
他只会站在门槛前的十步外,稍稍仰首,望向二楼那一扇扇纸糊窗户。
苦情戏?
多情戏?
不不,都不是。
是武打戏。
“嘭!”
忽闻一声巨响。
琵琶音停,路人步息,众人循声望去,竟见是那满春楼二楼的纸糊窗户忽有一扇大开。
就见路人疑惑,琵琶轻笑,王单摇头。
却是不等回神,一只看上去质地不错的白瓷茶杯‘咻-’地一声从敞开的纸糊窗户飞射而出,‘啪-’地一声落在了王单脚旁不远,砸得个七零八落,粉粉碎碎。
纵使王单耳聪目明、感悟超群、好似少年老成,却也被这突然袭来的‘暗器’给吓了一跳,赶紧双脚一跺,整个身子飞退三尺。
他是真的不知道今日这二楼戏码还加了道具一事。
因为这二楼戏码的主角,本来就不是他。
“王庭你个小王八蛋,怎么又来霍霍咱家的姑娘!有本事你就别跑!看咱今日不把你屁股打肿!来人!给咱上!今日咱非扒了这小兔崽子的皮不可!”
先是一道尖细的女声自二楼中响起。
再是一声声混杂不清的‘小儿休走!’‘哎,你个小样有种别跑!’‘王庭!你是男人就别走!’‘王公子快走!妾身为你拦——’‘嘿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还反了你了,咱打死你!’……
……好一阵鸡飞狗跳。
王单轻叹一息,暗暗想到。
却不想此时这满春楼二楼里已真是‘鸡飞’——那徐娘半老的老鸨妈妈气得满脸通红,不停挥着手里的鸡毛掸子,真叫那鸡毛乱飞。
至于狗跳嘛……
确实没有。
但人跳还是有的。
“哗!”
忽然。
就见那二楼窗户栏上,忽有一名长发披散的白衣男子屈膝而立。
就见他双腿轻轻一蹬,便是于刹那间乘风而下,乌发如瀑雨垂落,‘咚-’地一声落在了路中青衣的身前。
落在了王单的身前。
是完美落地。
“……堂哥。”
王单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心情复杂。
“咦?你又来了啊,小老弟。”
那白衣男子闻声起身,拂衣抬首,呵呵一笑。
就见他绿鬓朱颜颜美如玉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看便知是人中龙凤,是天地间最璀璨的那颗星辰!
嗯……有点扯过头了,但鉴于他是本书主角,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王单微微抬首,望向这比自己高出足足两个头的堂哥,不禁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他在比我高这么多的同时,却还能露出我同窗们的蠢……啊不,纯真笑容?
这太诡异了。
“堂哥……你怎么又在瞎混。”
王单悄悄瞥了眼那敞开的二楼纸窗,幽幽道。
“嗨,你还小,不懂的。”
年方不过二八,都还未及冠的王庭摇了摇头,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笑容,道:“你哥我这是在为自己的将来踩点,踩点你懂吗?不懂吧,大事业!”
“……”
王单眨了眨眼,有些无语。
现在的他确实不懂。
但他觉得自己将来也不会想懂。
不过……他倒是还记得,在与自己这个便宜堂哥初次见面之时,后者所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你好我叫王庭……哦?你就是王蛋?听说你很聪明?啧啧,可以啊,可惜还是不如我——因为我王庭啊,将来是要干大事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