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废墟上开出最灿烂的花(1/1)
颜安青一直觉得,这两年叶星辰就是一株傲雪寒梅,即使身处废墟,也要在废墟上开出最灿烂的花。
但叶星辰又不仅仅是一株寒梅。她在面对墩墩时的温柔,又让她像一朵纤尘不染的白百合,馥郁芬芳,包容一切。
在数次夜里经历墩墩发急症,昏迷不醒时,她有条不紊地指挥佣人们协助郑医生急救,又仿佛变成了一株迎春花,不畏严寒和干旱,在早春时节便早早绽放出第一缕幽香。
骑在马背上的叶星辰如同带刺的红玫瑰,耀眼夺目,却自带棱角。
翩翩起舞的叶星辰又化身一株罂粟,妖冶灿烂,盛开到荼蘼,让人沉沦。
与大提琴相伴时,叶星辰又变成了一株空谷幽兰,遗世而独立,圣洁却温婉……
叶星辰太美好,以至于颜安青多次恶狠狠地想“也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家的臭小子”。哼!一想到这一点,颜安青就有了一种岳父死活瞧不上女婿的愤愤然。
一直到了年三十下午,公司里的事才处理妥当。颜安青终于安心回了叶宅,在家陪着叶星辰和墩墩吃了顿年夜饭。
每到这一天叶星辰就会给所有佣人放假。而她则亲自下厨,准备年夜饭。
年初一,颜安青带着叶星辰和墩墩祭拜了先人,然后驱车去了苏城,给颜锦年拜年。
到了颜家,几个媳妇稀罕墩墩稀罕得不行。放了叶星辰一天的假,让她跟颜妍出去玩。
颜妍是颜锦年的孙女,和叶星辰是同辈人,年龄也相仿,两个人玩得到一块。
叶星辰哪里不明白,这一定是颜锦年的意思,想让几个伯母婶婶替她照看着墩墩,好让她休息休息,找点乐子。
长者赐不可辞。叶星辰顺着老人家的意思跟颜妍出门玩。
颜锦年和几个儿子坐在酒桌上对饮。问了颜安青一句:“可去上了坟了?”
“嗯。一切都打理好了。”颜安青不想多说,怕又引起老父亲伤怀。
但即使这样,颜锦年还是仰头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未尽却早已老泪纵横:“我可怜的老姐姐啊。”
但其实他更想哭一声“娘”。在他心里,叶家老太太就是他的母亲。
“爸……”颜家几个儿子皆是默默无语。也知道劝不住。年年都要有这么一遭。于是便陪着默默垂泪。全了老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也全了他们对老太太的一份孺慕之情。
颜锦年又喝了酒杯酒,便疲态尽显。又叮嘱几个儿子“好生照看星辰和墩墩”,才迈着老迈的步子回了屋。
颜家老大见父亲悲恸,只管空腹饮酒,却不曾动一口饭菜,便招呼保姆给老爷子送了一碗粥过去。
屋里颜锦年用粗糙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摸这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当时的叶老太太还年轻,她搂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面对镜头有些羞怯。那个年月的照相技术不行,照片又经历了时间的洗礼,有些模糊。但叶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颜锦年脑海。
那时他还问她,能不能不叫她表姐,能不能叫她“娘”。
叶老太太一听,搂住他摇晃着笑。但笑了几声之后便捂着嘴恸哭。
那时的他不懂呀。只知道帮表姐擦去眼泪。他一直擦,她泪长流。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那是表姐对他最深最缱绻的疼惜。疼惜他身世艰难,疼惜他孤苦无依。但他想说的是,其实他从不觉得苦,叶老太太把他缺失的一切都弥补了,用她温柔如大海般的疼惜弥补了他幼年的缺失。甚至给了他更多,比他原本能获得的多更多……
之后很多个夜晚,叶老太太搂着颜锦年,哄他入睡的时候,他每每忍不住叫她“娘”,她都温柔地应一声“哎”。他心里便如吃了蜜饯一般地甜。
这么好的“娘”,让他此生诉不尽满怀的思念和孺慕……
叶老太太在世时,每年年三十,再忙颜锦年也要跑到叶家老宅陪老太太过年、守岁。即使当时他已经成家立业,即使后来他有儿有女,每年皆是如此。
叶老太太几次撵他,让他陪他妻儿老小去,他都赖着不走。后来急眼了,骂他捶他,他也只是嘿嘿笑着给老太太递过去烟袋杆子:“您用这个打,省得打疼了手。”
索性,每年年三十,颜锦年便带着妻儿老小到叶家老宅过年。叶老太太对颜锦年的媳妇儿女好得没话说,早早包了红包等着。
为了此事,颜家几个族亲曾骂颜锦年没良心,忘了爹娘。
颜锦年理直气壮怼回去:“叶老太太就是我娘!”
如今,颜锦年只能颤颤巍巍抱了那照片入怀,身体蜷缩着,如同小时候他蜷缩在“娘”怀里……
听着屋里的哭声渐渐消失,颜安青才放心离开。
一到客厅,颜家几个兄弟都在,却没有人作声。
大哥先发问:“爸睡下了?”
“嗯。”颜安青点头,神色凝重。
“唉!”颜家老大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第二日,颜锦年吃过早饭就抱着墩墩在窗户边晒太阳,跟他讲老照片里的人和故事。
墩墩懵懵懂懂,却听得认真。老爷子讲到起劲儿的地方手舞足蹈,像极了一个老小孩,每每逗得墩墩咯咯直笑。一老一小,那画面足以温柔了时光。
年初四,颜妍又约叶星辰上街,说她知道一家旗袍老店,要她陪着她去买旗袍。
她们下了车,那是苏城的一条百年老街。街边店铺林立,招牌上的字都古色古香的,一看便有些年头了。
这么有韵味的老街,叶星辰仔细欣赏着岁月留下的每一个动人的痕迹。
两人到了地方,却发现旗袍店过完节还没开业,门口挂这个不大不小的牌子,上书“歇业”。
颜妍有些扫兴,又要拉着叶星辰去逛商场,买首饰。
两人转角遇到了鹿瑾深。
叶星辰和鹿瑾深都是一愣。
“学长好。”叶星辰先出声打了招呼,“你老家是苏城啊?”
“嗯。学妹来这里是……”鹿瑾深点点头,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帅气的浓眉轻轻皱着。
“探亲。”叶星辰坦言道。
颜妍被鹿瑾深高大帅气的外表吸引。有些拘谨地偷偷打量他。
叶星辰刚想介绍两人认识,谁知一个老汉骂骂咧咧地从巷子里走出来,指着鹿瑾深便骂。
“以后别再来找我!我是不可能替你父母作证的。谁不知道他们得罪的人有多狠?你姨婆一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鹿瑾深,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来纠缠我们!你爸爸已经死了,你爷爷也因此事丧命。他都是被你爸妈害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妈也快放出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老汉说话的时候,鹿瑾深只是紧紧皱起眉头听着,却没说话。他的一双眼睛如同子夜般深沉,没有一丝光芒,双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老汉骂完转身进了巷子,不多时便听见哐当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叶星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颜妍在一边更是噤若寒蝉。气氛有些尴尬。
“学妹,抱歉,我先走了。”鹿瑾深转身离开。
叶星辰赶紧叮嘱颜妍自己先回去,便追着鹿瑾深而去。
出了巷子,叶星辰看到鹿瑾深正抽着一支烟。看表情倒是平静。
他坐在石桥上,身子靠着桥上的石柱,仰起头吐出一口烟雾,五官便短暂地隐没在那烟雾之中,看不真切。
他看到了她,却并没有动,只是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里却生出一种破碎感,让叶星辰抿唇,却并没有真正能回他以微笑。
叶星辰走上桥,坐在他身边,静静坐着,陪他抽完一支烟。
“苏城……是你家什么亲戚?”鹿瑾深问道。
“哦,我表叔叔家。”叶星辰扭头看着鹿瑾深。
“你那个监护人?”
叶星辰看着鹿瑾深点了点头。觉得他今天格外不同。
“你儿子也来了?”鹿瑾深又问。
叶星辰又点点头。末了觉得光这么点头似乎挺傻的,又补了个“嗯”。
却不知她这种后知后觉的找补行为,显得她更是有些呆呆的。
若是个有着普通容貌的女孩,此举不过尔尔。
但偏偏叶星辰容貌出众,甚至可以说是盛世美颜。
便越发给人以反差感,让鹿瑾深觉得她很呆萌。
鹿瑾深盯着叶星辰的眼睛看了一会,一笑,起身,低头看着她说:“走,陪我去吃个饭?”
“啊?吃饭?”叶星辰有些怔愣。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刚刚上午十点,还不到午饭时间呀……
跟在鹿瑾深身后走了一段,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鹿瑾深应该是还没吃早饭吧。
鹿瑾深身材高大,年轻,又腿长,走路自然是快。但他故意放慢脚步,和叶星辰并肩而行。
叶星辰的半高跟鞋踩在苏城古街的石板路上,发出轻且浅的嗒嗒声,此时的鹿瑾深听来却十分悦耳动听。心里那份无力感也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褪去。
两人走了七八分钟,进了一家铺子。铺面不大,但干净整洁。这个时间铺子里没人吃饭。
鹿瑾深问叶星辰想吃什么。叶星辰说粥吧,于是鹿瑾深帮她点了一份甜粥。
他自己要了一份粥、几个包子。
老板娘端来一份小咸菜。笑着打量了叶星辰几眼。叶星辰回她以微笑。
“哦呦,没见过这么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老板娘又打量叶星辰几眼。
见她一双眼睛水润清澈,灿若星辰。五官精致,线条明晰却柔和。柳眉樱唇,肌肤透亮白皙。且眼角眉梢带着浅浅笑意,让人一见心喜。
“小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叶星辰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
鹿瑾深也跟着老板娘打量叶星辰,调侃似的笑着附和:“是挺漂亮。”
叶星辰本来是不饿的,但一想到要陪鹿瑾深吃饭,便用白瓷勺舀了一口粥,抿入嘴里。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粥一入口便让人觉得齿颊生香,胃口大开。
她满意地轻轻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软糯的粥在唇齿间滚动,叶星辰抿唇,微微挑眉,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
见她吃粥吃得开心,鹿瑾深似乎也来了胃口,心头最后一点阴霾尽散,几口吃完一个包子,又把粥喝完。
吃完一份粥,叶星辰轻轻擦拭嘴唇。
“饱了?”鹿瑾深问她。
她点点头。
“那出去逛逛?”
“好呀。”
两人出了铺子,鹿瑾深拿出香烟,眼睛余光看了眼叶星辰后又停住了,把已经抽出一半的香烟又推回了烟盒里。顺手把烟盒揣进风衣口袋。
“学长回来过寒假吗?”
“嗯。”
两人并肩而行。
“以前我家里几乎都是中医。很多年前,我父母被一个有权势的人逼着出卖家里的一些药方。他们不肯,就被人举报非法行医,后来都被判刑入狱。我父亲受不了打击,终审判决书下来那天他……我父母被起诉的时候,我爷爷急怒攻心中了风。后来父亲骤然离世,母亲入狱,家里的中医铺子也都被查抄。爷爷一年后也去世了。”
两人坐在石桥上,鹿瑾深声音平静,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叶星辰静静听着。思绪却时不时飘向她爷爷奶奶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
鹿瑾深点燃一支烟,慢慢抽着。
“当时我还小,四处求人出面替我父母作证。但……”
今天的情形叶星辰也看到了。
之前在书里看到: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在平头百姓身上就是灭顶之灾。
面对当时只手遮天的权势,普通老百姓唯有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学长还没有放弃找证人?”叶星辰问道。
鹿瑾深吐了口烟:“我父母当时从头到尾拒不认罪,所以判得格外重。我总觉得如果早早放弃了寻求证据,就好像承认了他们有错。”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放弃的。”叶星辰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
鹿瑾深抿嘴笑。这次笑得格外开朗。香烟的烟雾让他微微眯了眼,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叶星辰:“你呢?说说你吧。”
“我什么?”叶星辰被他看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的家人。你儿子……”
“我父母是飞机失事去世的。后来哥哥嫂嫂遭遇了车祸,也去世了。至于我儿子……”叶星辰犹豫了,她看着鹿瑾深的眼睛,“他的事我还不能多说。但我不想说谎骗你。”
“好,那就先不说。”鹿瑾深捻灭香烟,把烟蒂丢尽垃圾桶。“陪我去听场评弹吧。我知道一家很地道的苏城评弹。”
“好呀。小时候每次来苏城我妈妈都要和二伯母来听评弹。我也常常跟着。但我爸爸更喜欢京剧。他常对我说,等我长大后考大学就考京大。以后他来京城看我,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进京听戏。”叶星辰把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小姑娘温温柔柔不急不徐的声音最抚慰人心。应和着她踩在石板路轻柔的哒哒声,惊艳是时光,柔和了一切带着伤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