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严齐的决断(2/1)
接到孙奉的捷报后,孙皓下诏班师,开始向金石城挺进。
沈莹、青狐这些日子可没闲着,他们四处奔走联络,夷州北部的夷人部落几乎全面倒向吴国。在孙皓班师那天,已经有四万夷人前来会合。很多部落来的不止青壮,而是拖家带口前来归顺。近百个大大小小的头领、酋长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孙皓面前,虔诚地亲吻着他脚下的泥土。
在抵达金石城之后,孙皓仍然不急于攻城,而是继续采用结硬寨、打呆仗的战法,在城外不慌不忙地安营扎寨,同时分兵攻取了金瓜石地区的所有金矿。事实上,在得知严蛟兵败身死的时候,严齐就把那些金矿的所有矿工、匠人和看守兵丁都收拢到城中,紧闭城门,作困兽之斗。
严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墙周边巡视,他不止一次和孙皓对视。看着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孔,看着他掩藏不住的志在必得、顾盼自雄的神态,严齐就悲愤交加。
孙皓杀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杀死了白虎国的储君,而他却只能困守孤城,根本没有与之在城外野战的实力。他恨不得跳下城去,用战刀砍烂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但他也很清楚,就算孙皓真的愿意和他一对一决斗,他也没有任何胜算。
我老了,严齐的心中不可抑制地涌起这个念头。当下已是春夏交接的时节,可他却感到深深的寒意。视线穿过城下层层叠叠的吴军营寨,眺望着远处的莽莽群山,他似乎同时看到了自己和白虎国的尽头。
严齐一时有些失神,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虚化,群山消失了,吴军不见了,金石城也不见了……
他看到,二叔严舆正在向父亲严白虎辞行。面对孙策的猛烈进攻,严白虎难以招架,严舆自告奋勇,前去请和,并得到了与孙策单独谈判的宝贵机会。
“二弟保重,多加小心!”严白虎脸色凝重,握着严舆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孙策不是好相与的,若事不可为,不要勉强,不要与之争锋,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议。投降也好、逃亡也罢,我们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
“大兄放心!”严舆爽朗一笑,突然席地而坐,又表演了一次他引以为傲的绝技——坐跃术,“孙策若是不识相,非要相逼,我便取他项上人头!”
说完,严舆摸了摸正在一旁撒尿和泥的严齐的小脑瓜子,潇洒地踏步而去。
那时候的严齐正是无忧无虑、天真浪漫的年纪,根本不知道父亲和整个严家正面临着何等的危机。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叔父,后来没过多久,便有人慌慌张张跑来报信,说严舆被孙策击杀。严白虎大惊,连夜遁走,跑去投奔许昭。之后又流窜到会稽南部,避入东冶城。严齐和姊姊严飞燕也被仆人抱着,四处乱跑,夜夜啼哭。
第二年,孙策的大军兵临东冶城。城破,严白虎乞降,被孙策当场斩首。江东军如虎狼般涌入东冶城,杀人放火,城中士民狼奔豕突,哀嚎声不绝于耳。
严齐看见,一群凶悍的江东军士卒踹开了严家的府门,一进来见着男人就杀,见着女眷拽走,就连自己的母亲也未能幸免。严齐被姊姊抱到一处被草丛遮挡的狗洞里,两人瑟缩着、颤抖着。严齐嘴一撇,想哭,严飞燕急忙死死地捂住他的小嘴。突然,狗洞的另一侧传来动静,两人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快要昏过去。
“是少主,是小姐!”一声极力压低着音量的惊呼传来,原来是原来是严白虎的亲卫将木伯。
“小姐、少主,快出来,这边!”木伯把严飞燕和严齐叫出来之后,一手拎起一个就往海边的方向飞奔。
“木伯伯,我们去哪啊?”严飞燕颤声问道。
“去一个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到了海边,严齐看到,陈伯、高叔、李叔带着几百严军残部,已经劫夺了十几艘夷人船只,趁着江东军兵锋未至,他们挟持着夷人启航,去往海对面那个听说过但从未去过的大岛……
那一日,东冶城的严家三百余口,尽皆死难。
来到夷州后不久,严齐又多了一个玩伴——许贡的幼子许毅。许毅比他年长些,大致与严飞燕同龄。三人每天待在一块,一起玩耍,一起练武,一起听儒生讲经。许贡那些门客里有两个老夫子,天天给严齐他们引经据典,讲各种卧薪尝胆,隐忍复仇的励志故事。
严齐是听着各种奋发图强的故事长大的,也是听着各种奋发图强的故事衰老的。木伯伯他们相继老死,许贡的门客们也相继病故,姊姊郁郁而终,老伙计许毅也死在孙皓手里。
坚持奋斗了快一辈子,却从未看到过一丝希望。到头来,奋发图强是个幻影,连苟延残喘都快做不到了。
对于他们来说,对手太强大了,强大得令人窒息。
顽抗到底还有意义吗,难道不是早死和晚死几天的区别吗?严齐的心里一片茫然。一生的岁月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一声呼喊打断了严齐的思绪。
“大王,看啊!”一个侍从指着西边惊叫道,“二王子,二王子他……”
西边卷起滚滚烟尘,孙奉率领着五千人马抵达金石城前线。他令人将严旭的首级高高举起,一块大木牌上还贴心地写着几个大字,势必要让城上的人看个清楚。
严齐的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浑身颤抖,气背过去。
“大王,大王……”城上登时乱作一团。
当夜,严和府邸。
自从被禁足后,严和就未曾踏出府门半步。他是这场战争的旁观者——连旁观者都算不上,除了侍从在严齐的授意下有选择性地告诉他一些消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仗打了这么久,严齐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和儿……”
“父王!”严和有些吃惊,“外面战事如何,二兄回援了吗?”
“和儿,你二兄,也去了……”严齐悲痛得几乎不能自已,一双长满老年斑的如同树皮一样的手痛苦地捂住脸,“他被孙奉杀死了,现在吴贼的南海水师也兵临城下了。”
“啊,那就是说……”
“没错。”严齐稳了稳心神道,“无援不守,如今我们已成孤军,困守这孤城,必败无疑。原先,在得知你大兄兵败身死后,为父所有的希望,就在你二兄身上。希望他能创造奇迹,利用澎湖的地利人和予南海水师以重创,然后班师回援,里应外合,夹击城外这支吴军,虽然说,就算他能回援,就算我们内外夹击,也未必就能打得过他们,孙皓的禁卫军,野战太厉害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盼头了。”
“打是打不了了,我早就说过……”严和嘟囔道,“现在逃也逃不掉了。”
“和儿,一旦吴军破城,我是没有活路的,你大兄、二兄的家眷也断无生机,但你,”严齐目光炯炯,“你能够活下去,你们这一脉能够存留……你们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我严家最后的希望……”
“父王,事到如今,我又能有什么活路?当初要是听我的,一开始就投降,或许我们家还能做个富家翁。”严和苦笑,“我要是有命能逃到倭岛邪马台国去,那还能有活路,台与她肯定会收留我的。”
一想到台与,严和心神荡漾,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没错,你的活路就是那倭国!”
“那我也得有命逃得出去啊!现在吴人是四面围困,密不透风,要我说,比你们当年在东冶城还凶险呢!”
“不,”严齐摇头道,“不是逃到倭国,是让你向吴军投降,把倭国的情况和去往倭国的海路据实以告,一定要着重讲那个让邪马台国和狗奴国几十年兵戈不息的大银矿!”
“这么说,吴军真能饶了我?”严和有些迟疑。
“孙皓这个人,对大海的热衷,超乎想象,比昔日孙权更甚。”严齐抚须道,“而且相比孙权,他一点也不注重吃相,只为了不择手段地攫取这大海带来的实利。倭岛的银矿,一定能打动他,而最熟悉倭岛的人,又非你莫属。这样一来,你活着就有了价值,他肯定不会杀你的。相反,他还会重用你!”
严和点点头。虽然这样做的代价是断送包括邪马台国在内的众多倭岛小国的生路,但他别无选择。台与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又在他脑中浮现,他有些心痛,却又把这股情绪强压下去。
自己的命,可比姘头重要多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慌忙问道:“我现在去投降吗?那父王您怎么办?”
“不是现在,是明天。”严齐的神态变得无比坚毅,“还是那句话,老夫做了一辈子的王,没人能让我跪下去。孙策不能,孙权不能,孙皓也不能!就是死,我也是白虎国的王!明日,我将出城,作决死之斗。在我出城前,你的禁足令将会被解除,并接管金石城一切大权。待我战死后,你,就举城出降吧。”
严和还待要言,却被严齐按住肩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严齐起身向外走去。严和来到院中,目送着那苍老佝偻的身子缓缓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