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1)
尸体被抛入泣江,几乎堵住了水流,四处都是残肢断臂,无数人体组织散落满地,分不清谁是谁的肝脏,看不清谁是谁的眼珠。血液混杂着江水流入河道,乌鸦盘旋着分享这场盛宴,有人在哀嚎,有人在狂笑。
人间炼狱。
眼前是父兄和族人的尸体,身首异处,她找不到兄长的头。泪水已经流干了,她麻木地在地上胡乱摸着,昔日高贵的郡主如今满脸血污,身上的甲胄也是破破烂烂,衣衫褴褛。
两年前,沈尧一家随齐王来到北方战场,这场北伐牺牲了无数将士的生命,丢失的国土被一点点找回,高堂上的政客欢呼着,号令着更多的死士前仆后继。
她坐在尸横遍野之间,麻木地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地狱。黄昏之下黑夜难防,黎明的到来成了某种臆想。铁骑踏平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天降神兵,也是帝国最无情的凶器。
她见到了。见到了帝国今日新诞生的年轻的将军。阎麟坐于马上,手持双刃,马匹上悬挂五颗敌方上将头颅,腰上缠绕四十八只拇指,背负大靖军旗,三支箭矢穿透她的肩骨,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面庞,身负重伤。
面上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毫不掩饰的野心与骄狂。
“十营营长阎麟,斩敌方大将五人,四十八中士,共五百六十八人!”
真好啊。她望着她,看她受过无数道祝贺与封赏,看她登上高位。
阎麟受封百户侯的那日,沈玥家破人亡。
齐王终究是齐王,利用这次北伐铲除了自己朝中的政敌,不止沈氏,还有其余政党,凡是反对他的,无一幸免。这是一场猎杀,为了彻底清剿朝廷。
十九岁的沈玥,亲眼目睹了家人的死亡。
十八岁的阎麟,成为大靖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百户侯。
两年的时光,她杀敌无数,一步步走向她心中的那个影子。阎渊亲自上阵,黑白双刃出鞘,斩尽世间一切叛乱。
她望着他的背影,红袍似火,北漠的风狂啸着,吹乱了他如墨的发丝,常年的政务扰得其中夹杂了几缕白发。只闻阎渊其名,已吓退敌方三十万大军。
阎麟这才知道为何她的亚父可以做到这么多年在朝中如鱼得水,除了铁血手腕之外,他对兵法的造诣更是高深,领兵打仗快准狠,面对敌军绝不心慈手软。
他们一路打入北漠敌营,一举攻下敌方五座城池。她的亚父,被称为百胜战神,杀神在世,城中妇孺皆泣,神鬼闻声颤栗。
阎麟没来由地想起战死沙场的徐枫,她狂笑着,与另外两名敌军同归于尽,那笑声阎麟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大军在城中扎营,当兵的烧杀抢掠之事做尽,少不了玷污女眷的杂种,阎麟逮一个杀一个,皆以军法处置。
那妇人惊魂未定,抱着一旁满脸血污的儿子泣不成声,连忙朝阎麟磕头谢恩。
阎麟正打算举起剑给他们一个了结,那孩子突然抱住她的腿:“大人!我愿随大人参军!我们是中原来的流民…”
他们的确长着一张中原面孔。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方才被兵打的鼻青脸肿,辨不出原本模样。见阎麟犹豫,他又说道:“我,我特别经打!大人,您就带上我吧!”
恍惚间,她好像见到当年和聂子炀比武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也是被打成这般模样,还倔强地说:“再战!”
“你叫什么?几岁?”
少年笑了:“小的叫许诺,字百年,今年十六岁。”
“许诺。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会不会遵守承诺。”
许诺其人,极其勇猛,年仅十六岁已有猛虎之势,孤身入敌营直捣黄龙,取敌方上将人头,又连过十六关,斩三十六将,一路辅佐阎麟。
阎麟看出来了,与其说这孩子是勇猛,不如说他是不怕死,是真正的视死亡为归宿。整个人都给她一种近乎癫狂的感觉。
许诺长相俊秀,却不是像吴畏那般的阴柔,和聂子炀的冲劲儿相当,又不似他那么具有野性。眉骨上的刀疤为他增添一分杀气,眼中写的是赤胆忠心。一年的拼杀,换得一个副将的位置。
阎麟得知沈氏灭门的消息,是在三日之后。
北伐战役大获全胜,全军已经在期待庆功宴了,胜利的消息传到朝廷,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只有太墟阁和沈府挂上了白绫。
“是您做的,对吗。”阎麟与阎渊同立于瞭望台之上,共同观赏着这场大雪。
阎渊笑而不语,沉默着眺望着远方。
“沈夫子为人谦和,他已经远离朝政,您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这是阎麟第一次鼓起勇气质问眼前这个男人。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她甚至隐约能听到痛苦的哀嚎。
“阎麟,”阎渊直呼其名道,“你现在是在质问本王吗?”
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本王可以为你遮风避雨,也可以让你不见天日。”
一瞬间,乌云蔽日,狂风骤起,雨雪交加,生生砸在阎麟的面上,就像在替齐王打她的脸。这一刻,阎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名为权力的鸿沟。他为父,她为子,是君臣,是主仆,是仇人。
“您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杀了我。”阎麟咬牙道,“你就不怕铭锲追杀过来?”
阎渊笑了:“追杀?司空绪可没那个胆子。你觉得呢,司空灵。”
闻言,阎麟忽然抽出双刃,猛地砍向阎渊,后者侧身躲过,轻踏瞭望台护栏,朝下倒去,抽出腰间双刀,阎麟紧随其后,二人一同落下,在空中过招,一时间刀光剑影,四刃相交,四目相对,瞭望台净高十丈,在剑风之下瞬间崩塌。
阎渊借力率先落地,阎麟蓄力双刃紧随其后,在空中狠狠劈向阎渊,后者直面这一击,生生挡下。
“就这?”
阎麟被他激得真的动了怒,低吼一声,双刀绞住阎渊双臂,奈何力气始终不如阎渊,被后者一脚踹开。
“再来。”
阎麟顺力一个侧身转,将重心回稳,使出一记蟒麟绞,正是此击让她一举拿下敌方五名大将人头,双刃合一,成巨蟒之势,将猎物绞杀于无形。
阎渊似乎也认真了,双剑立于眼前,成十字,一面巨大的法阵于他身后展开,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可以百战百胜的制胜法宝,千剑诀。
只见一瞬间数千把剑于他身后浮现,瞄准阎麟如雨点般落下!
“齐王怎么和少齐王打起来了?”吴双看向已在此观战多时的常战非。
“教育孩子呢。”
蟒麟绞顷刻间破碎,她的两把剑立刻碎裂,在千剑落雨的攻击下,只得狼狈地躲闪着,不过她并非一味躲避,而是借机猛地冲到阎渊面前,举起拳朝他面上一击。
“哇,她敢打她老子。”吴双惊呼道。
“不对,好像是在动真格的。”常战非握紧了腰间剑柄。
阎渊微皱眉头,侧脸躲过,朝着阎麟腹部一拳重击,双剑被她踹飞,于是二人便开始肉搏。
“还看什么啊,快过去拦拦!”吴双揪着常战非的头发就把他拉下去了。
阎麟似乎是被愤怒冲昏了头,一下又一下朝着阎渊都是实在的重击,奈何后者一一躲过,最后照着她后颈一肘击,阎麟硬撑着站起。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对他了。
瞭望台后不远处就是大营,此时已陆陆续续有士兵听到动静围过来看热闹了。一听对打的居然是阎渊父子,更来兴了,甚至有不少人拍手叫好。
“不要再提起那个名字。”阎麟一拳朝他打去,后者一个反握,二人僵持不下。
“怎么,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阎渊笑着又是一记重击,这次并未收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也被阎麟挑起怒意。阎麟咬着牙硬受下,之前受得旧伤彻底崩开,被阎渊一掌按到地上。
“我不姓司空!!”阎麟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大声吼道。她被揍的满脸血污,眼中尽是倔强,阎渊看着她这幅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多年前他也是如此被人踩在脚下,受尽折辱。
吴双连忙跑过来扶起阎麟,常战非挡在阎渊面前,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齐王殿下!敢问百夫长何罪之有?如有当以军法处置,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滥用私刑?”阎渊怒极反笑:“老子今天就要打死这个逆子!”
刚入职的乐观少年许诺正在营中烧饭,听到同营的兄弟说自己的顶头上司正在挨揍,提着剑就冲过来了,结果见到打她的是她老爹,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那位就是传说中的……齐王大人?!”许诺声音颤抖地问道。
“是啊,好像是在教育小孩。”
“阎将军干什么了?惹得齐王这样生气。”
“不知道啊,咱们不是大获全胜了吗?”
“你打死我啊!反正从小到大我挨得揍还少吗!”阎麟梗着脖子道。
“哎哟你这小破孩少说两句吧!”吴双死死抱住阎麟,一边捂住她的嘴,生怕哪个字又触怒了阎渊。
“常战非你给我让开!老子教育小孩不用外人插手!”阎渊撸起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常战非生怕他误伤吴双,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也死死抱住阎渊。
两人争得急赤白脸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老子又当爹又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你滥杀无辜!你,你,你心狠手辣!”阎麟指着他你了半天,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我再狠也是你老爹!”
“我爹早死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阎麟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瞪着阎渊,推开吴双,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这么多年来,她受的骂挨的罚,都不足以让她落泪,在营中将士的心中,阎麟是最年轻的将领,是沙场上叱咤风云的百夫长。就算是阎渊,也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掉眼泪了。
还记得十年前阎麟刚来齐王府时,被满院子的尸体吓得号啕大哭,可自那之后,好像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
她好像一直都很懂事,不需要他操心。
“齐王,您,您没伤着吧?小孩子说的气话,您千万别动怒啊!”吴双说道。
“您也是第一次为人父,莫要太急躁了。”常战非也劝道。
“说的像你当过似的。”阎渊撇了撇嘴。
即日启程返回京都,阎麟身披孝服来到沈府,却只在灵堂看见两口棺材。沈夫人早逝,沈王爷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如果说沈氏灭门这里应该有三口棺材才对。
“沈公子的尸首…我们并未找回,现下生死不明。”老管家说道。
也就是说,已找回的尸体,是沈尧和沈玥。
阎麟跪在棺木前,泣不成声。明眼人都知道这事是阎渊的手比,可这么多年来阎麟和沈玥的情谊他们也看在眼里,如今家主已逝,家仆散尽,已是物是人非了。
柳青洵和柳凌霄也来服丧,前者死死瞪着阎麟,眼中满含千言万语,终究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北伐战争全面胜利,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举国同庆。阎渊奉旨携众将领入宫受赏,便有了个好借口来寻阎麟。
阎麟受的伤全都避开了要害,她其实也在为那天的冲动后悔,说到底阎渊也是她的父,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下那么多人眼前闹的那么难看。
父子哪有隔夜仇,这么些天下来其实阎渊也消气了,甚至时不时找柳凌霄讨教育儿良方,毕竟他的周宁可是教得识大体,懂礼数。
“其实臣以为…少齐王殿下的性子,和您倒有些相似。”柳凌霄说道。
“放屁。这死孩子倔得跟头驴似的,我也就是想吓唬吓唬她,她倒好,真敢跟老子动手。”阎渊皱眉道。
“毕竟是您教出来的,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此时的阎渊站在阎麟房门口,第一次犹豫要不要进去。
十年来他与公务相处的时间都比跟阎麟多,沙场上他叱咤风云,朝堂上他舌战群儒,看似无所不能的齐王在此时也犯了难。他发现自己面对这个世上本应该最亲近之人,竟有些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敲响房门,小厮出来却告诉他少齐王殿下外出了。
“她去哪了?”阎渊没好气地问。
“小的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