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1)
入伍前最后一天,聂子炀终于出现了。他只是站在外殿远远地看了一眼阎麟,那一眼淡淡的,读不出任何情愫。
又好似含了千言万语。
“吴将军,小女就拜托你了。”阎渊对吴双道。
“放心吧齐王殿下。”
一同入伍的还有吴家兄弟,他们二人则归到常战非麾下。其他的孩子们或继续留学,或像聂子炀兄妹一样归乡。
军营的生活和阎麟想象的差距有些大。北方军营在常战非的管辖内,分巾帼军与须眉军,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未成年的新兵蛋子,全都是像阎麟这样半大的孩子组成的,他们有的是孤儿,有的是家里穷,想到军队里混口饭吃的,也不乏有些个家里有官的,五千童子军,只有两千是女子。这两千由吴双亲率,是未来的巾帼军。
只是北方实在是太冷了,入夜之后更是寒风刺骨,十个人睡大通铺,下雨之后柴火潮湿根本没办法烧起来。
阎麟睡在角落的铺位,旁边是个小她三岁的女孩儿,叫徐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实在养不起她,只好送进军营了。
“军营的日子可比当宫奴苦,你为何不肯去寻个官宦人家做丫鬟?也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阎麟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咱们吴双将军吧?我将来要像她一样!当女将军!”徐枫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弱,双手朝着空中挥拳,眼中写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那你不怕…死在战场上吗?”
徐枫闻言愣了愣,又释然地笑道:“那我家人肯定能获得一笔钱的,这样我阿娘的病就有得治了。”
阎麟从小就活在阎渊的庇护之下,对于这些底层贫民之苦她几乎从未涉及过。
“什么病?很严重吗?”
徐枫无奈道:“麟姐,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阎麟望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女孩儿,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就算是在她父王的治理下也一样会有困苦的子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如此多的苦难。
“你呢?阎姐,你为什么想来参军?你和当今皇室一个姓,肯定也是个王公贵族吧?”
“我…也想建功立业。”阎麟说道,她并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好哇!那你以后当了大将军,我就当你的副将!就像常将军和吴将军那样。”
“好。副将的位置被你预定了。”阎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里的人多半也猜到了她的身份,平日里不敢和她多亲近,只有徐枫,整日傻乐傻乐的。
阎麟出色的体能和武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当上了十班小班长,再后来做了排长,名声越来越大,自然少不了人看不惯她。
“姓阎?是那个齐王家的吗?”
“肯定是!你看他俩都长得凶神恶煞的。”
“就是她爹害得我爹被贬去海州!”
七嘴八舌地把莫须有的罪名都扣到了阎麟身上。他们畏惧她,也畏惧她背后的那一份权威。弱小的家禽们总是喜欢聚集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免受幻想的攻击。
阎麟,就是他们的假想敌。
奇怪的是,阎麟对于这些小动作从不反击,基本持无视的态度,直到有一天,她撞见徐枫被围在墙脚拳打脚踢。
阎麟立刻冲上去,举起的拳生生放下,转化为怀抱死死环住徐枫。她知道这些孩子的家庭,但凡受了她一拳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而且在军营中医疗条件有限。
所以她宁肯自己受着。
他们的拳脚虽然伤不了阎麟,却也还是会感到疼痛,徐枫满脸血污,在她怀中号啕大哭。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小豆丁死时是不是也像这样哭泣。
他明明最怕疼了。
阎麟的眼眶也湿润了,她紧紧护住徐枫,生怕她再次害死一个生命。
“住手。”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将施暴者一个个踹开,来人正是吴双。徐枫伤得重,被送去包扎,趁此机会吴双终于得空和阎麟单独说话。
“在你的映象里,齐王是怎样一个人?”吴双问道。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你觉得,在世人眼中,又是如何?”
阎麟沉默了,因为她知道朝廷那帮人对齐王的态度各不相同,自然评价褒贬不一。可就她看来,齐王做了当今圣上能做的,不能做的所有事。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齐王要如此鞠躬尽瘁的养着那个废物皇帝,如果是他自己来做……阎麟不敢再想下去。
“你只看见他倾财赈灾,却不知这钱都是农户重税,你只看见他只手遮天,却不知这叫越俎代庖,你只看见百姓臣服,却看不见那堆积如山的尸首。”吴双叹了口气,“剑是用来保天下的,而不应该挑起战争。”
“双姐,无论如何,他对我都有养育之恩。”
吴双语塞,她也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世人一直都看不透那个男人,他屠戮生命,却又确实保了大靖子民十年的平安,他修订严酷刑法,审讯手段极其残忍,却也保证了社会长久治安,再也没有人敢在齐王的眼皮底下烧杀抢掠。
好像他做尽了天下一切恶事,便再也不会有人做了。
“双姐,和我讲讲,齐王的故事吧。”
其实在许久许久以前,吴双与阎渊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还未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只知道京城来了个有学问的太傅,能文能武的公主殿下与他是很好的朋友,再后来齐王出现在他们身边,三人经常一起煮酒论剑,闲谈歌赋。那会吴双还是个小孩子,吴畏还没出生,她和弟弟吴敌曾在上京端午会上见过他们三人,“王公贵胄与子民同乐”出自公主殿下之口,她从此便记在心底。
“那时他们被民间尊称为上京三杰,经常来宫外体恤民情,救济难民。”吴双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公主殿下…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可她的善良害死了她,对吗?”阎麟冷笑一声。
“你…知道她?”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吴双帐内只点起一盏幽幽烛火,外面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鸟鸣,除此之外只剩下刮耳的风声。
阎麟平静地望着吴双的眼睛,前者在暗后者在明,她的面容在阴影中晦暗不清,吴双却清晰地听见她说:“她是我的母亲。”
十年前,玄武门巨变。
【铭锲国·皇城·玉罗寺】
女孩死死握着手中人骨制成的匕首,眼前的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了声息。
他是她的生父,铭锲国王。
经幡染血,香烛湮灭,佛像俯视着眼前的一幕,依然笑的慈祥。她手中的骨,来自母亲的肋下,尖锐到可以刺死她最深沉的恨,也温软到可以保护她最后的爱。
寺外响起庄严的吟唱,超度亡魂去往长生天。狂风骤起,经幡上的往生咒抚摸着她的身躯,每一寸肌肤都感受着佛光普照,感受着神性的慈祥。
佛笑着,说原谅了她的罪行。
她颤抖着双手合十,在血泊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不知是对神还是对自己的父。
在这一刻她好像真的获得了解脱,母亲长久以来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报,坐在佛龛里高高在上的那个死像终于显灵了一次,血染金身,祂也算破了杀戒。
“是佛,指引了你赎罪的方向。”
那男人在她背后说道,最终拿过她手中的匕首,自尽在她面前,不偏不倚,正好倒在王的尸体面前,一切都天衣无缝,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男人的主子是谁,只知道他是母亲的亲信,是自己远在中原的母族的人。
佛经声戛然而止,殿内摔灯台为号,殿外的太子松了口气,举起手,早已备好的禁军一拥而入,只见整个佛寺内只有一个活物,僧人婢女统统死于非命,王的尸体倒在佛像前,一个小女孩坐在血泊之中,不停念叨着:“他杀了王…他杀了王…”
佛笑着,缄默不言。
她生于尸横遍野的佛寺,她的母亲以肋骨再次生下她,她的父魂归天地。这场盛大的赎罪,最终以谅解结束,这就是母亲想要的结局吗?
不,她站起身,这不是结局。
这是她新生的开始。
“先王驾崩!太子殿下您就是铭锲的新王啊!”
“臣等恭贺太子殿下!”
“臣恭贺新王!”
他的父亲死在眼前,身旁的人却全都在恭喜他。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癫狂的神色,都想离眼前年轻的新王更近一点,说的话能更甜一分。
“想不到你一个家奴,竟真能实现本王的心愿。”太子假笑着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本王可以赐你全尸。”
她最终还是逃出来了,以余下所有母族人的性命,以她这世间唯一血亲的性命。
“到中原去,去寻我们的根。”哥哥笑着对她说,“替哥哥看看,咱们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佛笑着,赐她自由。
铭锲先王驾崩,大靖趁机发兵,战火四起,女孩混在难民堆里逃到了中原,来到了母亲长大的地方。
见到了那个男人。
是阴差阳错,也是命中注定。
上元佳节,千灯明月夜,人潮汹涌的京都白帝城,他再次见到了心中的那个她。
许久以来早已平静的心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纵使时过境迁,只一眼,他也能认出那朝思暮想的脸。几乎就在阎渊见到女孩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臻鹤公主的女儿。
难怪有故人之姿,原来是故人之子。
“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我是西边来的灾民。”
“你爹娘呢?”
“死了。”
“那你觉得我适合当你爹吗?”
那孩子愣了一秒,然后不停的点头,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阎渊笑了,伸出手抚去女孩发顶的雪,抹到自己的发丝上。
此生也算共白头。
“你家有好吃的吗?”女孩有些怯生生地问道。她顾不得其他的,只是这么些天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阎渊随手从旁边的摊位上给她买了两只烤鸡腿:“管够。”
“大人,那你是做什么的?”女孩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口齿不清道。
“当官的,当大官。”阎渊看了眼女孩冻得发紫的双脚,脱下裘皮外袍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又一把将她抱起。
“你父亲…是怎样的?”阎渊问道。
“他是个坏蛋。”
阎渊擦去女孩嘴边的油,又吩咐一旁的常侍给她购置些保暖的衣物。
“那你不怕我也是坏蛋?”
“不会比他更坏了。”
阎渊笑的更开心了,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小娃娃,脑海中尽是她的笑颜。
那夜他黑衣如墨,如月下鬼魅,又似人间神佛,为她抚去寒霜风雪,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人潮中相拥,共同品尝这份独有的温情。
后来柳青洵见到阎麟后,也觉得这孩子眼熟,却终究是不敢和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上。这是他和齐王共同的伤痛,是整个大靖不愿再提起的国耻。
【太墟阁·凌风台】
柳青洵已经查了三天三夜了,他越想越难以释怀,当年臻鹤公主所有的陪嫁家奴应该是全部陪葬了,新王杀了所有兄弟姐妹,不可能留下她一个女儿。
她们明明那么像,他怎么可以忘记。
“青洵,你终究还是没有放下。”沈尧说道。
“你要我如何放下?十三桩悬案,五十多条人命,长生山三日万鸟分食,我如何释怀?我如何忘记?!”柳青洵一把将案上书卷推翻,痛苦地哭嚎着:“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们长得那么像…我怎么就没想到?!”
“阎渊那狗贼害得她这样惨死…他怎么有脸收养她的女儿…”
说到最后,柳青洵伏案痛哭起来。
“如今你远离朝政,齐王独揽大权,我们又能如何呢?”
沈尧话音刚落,小厮就传来了消息,谢常侍带来齐王口谕,北方战乱再起,他将带兵亲征,邀沈王爷一同前往北疆,坐镇中师。
“我?我只是个夫子,不懂打仗。”
“如有抗命,当场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