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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皇后支持,令月的西镜之行筹划十分顺利,甚至连我们的通关文书都是皇后帮忙的。此番她便是作为宫中特使,带着皇室同朝廷的慰问前往西镜国探望献阳公主,对西镜国进行友好访问。我哑然失笑:“这么大场面,有人想动手都没法动手。”

她一切顺利,等出了金陵地界后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出发的时间。后来还是明月传信过来,她便放慢速度边走边等,终究还是等到我们了。

医官很快随着千重风吟一起折返回来,令月的宫女春蕊引进来的,我一看是春蕊赶紧低下头。旁人也就算了,春蕊打小就在令月身边的哪有认不出我的道理。任之的伤口已经被缝合,医官感慨青林神医名不虚传,多亏他的金疮药。至于他的调养事宜,令月都一一吩咐下去,春蕊还说补血药材带的不够,令月沉吟片刻,让人从送去西镜的那堆礼品中拿。

春蕊面露疑惑,但还是依照吩咐。千重自去马车外找杜应祺,风吟则是陪着我诊治。医官给我脸上上了药正要退出去,风吟道:“她左肩也受了伤,劳烦大人再给她瞧一瞧。”我一阵头大,我实在是不愿意让人看。

不情愿地被扒开衣服,左肩头已然红肿,有一些紫红的淤血,医官嘱咐让我用冰帕子敷一敷,过了今日再用热帕子敷一敷会好很多。风吟自告奋勇主动拿来冰帕子,还未等我出口阻拦她便已经贴在我肩头上了,冷的我瞬间一个激灵,一股酸麻直冲天灵盖。杜应祺送茶点进来时见我们如此还有些发愣,风吟道:“看什么看?”他欲言又止,目光触及我裸露的肩头时流落出一种不忍,见我也淡然看着他,方退了出去。

风吟兀自不觉,还时不时的替我揉一揉,令月拦道:“她本就淤血在那,内里有没有止住血还未知,你这样一揉岂不是更要加重她淤血?”风吟道:“我这不是怕她被冻麻了么,才要揉一揉缓解一下。”我拍了拍她的手以表安抚,又冲令月使了个眼色。

我们简单吃了个饭的功夫,春蕊来报可以出发了,他们给任之换了个宽敞的马车,马车里还摆了暖炉,配了医童照料。令月却道不急,今日让我们这些新来的休整休整,明日再出发。春蕊踟蹰道:“可殿下这一趟已拖延了不少了,奴婢怕有心人告到御前指责殿下……”令月自顾开解春蕊,完全没有留意到杜应衡他们听到“殿下”称谓时眼中的震惊同质疑。那些个同我们打起来的士兵在令月赶到时便已四下逃散,杜应衡抓到了个活口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愣是咬舌自尽了。不过在他身上倒是搜出了一些西镜人的物件,看起来好像很有可能是西镜人动的手。自顾涵秋和亲过去,两国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和平,如果西镜人混入郡主的车驾,对郡主下手,那这一桩政治事件就很严重了。

我不禁内心苦笑,不知是谁拿我当傻子,算上少林寺的暗箭,这已经是第二次嫁祸给西镜了。凭伊诺迪的为人和我们之间的交情,他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令月冰雪聪明,我们这一群人里聚集着天下盟与无侠宫的顶尖高手,任之还伤得昏迷不醒,她自然能猜想到我们一路上经历了什么。

今夜格外困倦,也许是到了令月身边令我产生了极强的安全感。风吟担忧我脸上的伤,说什么都要和我一起睡,于是我们三个姑娘一起睡在令月的大马车上,而令月的大帐篷则是便宜了千重他们三个。我的左肩有些涨涨的,连带着整条左手臂都没有什么知觉,连风吟抛来的枕头都没能接住,看来今日那一掌属实厉害。

然而睡梦中都是不安稳的。我没有再梦见承乾,而是梦见了承佑。

我看见了一轮明月,一片开满小花的草原,在月色下带着朦胧的雾气娇柔美丽,我认出来了,那是暮春的乐慕草原。我想蹲下身来摘一朵小花,却碰到一手的鲜血。

我闻到了朦胧的雾气,是火药燃烧后的刺激味道,原来不是什么雾气,是战火的硝烟。在那片雾气之后,我若隐若现看到一个匍匐的身影。一个披着红披风的、白衣银甲的身影。

那是我的三哥,那是我的承佑。

天知道我有多久多久没有见到他,我跌跌撞撞朝他飞奔过去,跪在地上试图扶起他。瑞风明眸,此刻微微半敛;浓眉如剑,此刻紧锁深皱,一张本该英气白净的面庞被烟熏火燎,充斥着鲜血与泥泞。这是我的承佑。我喊他的名字,他努力睁开眼看我,我看见他眼中的虚弱警觉一下子变得凌厉坚忍——

“答应我,”他说,“一定不能忘记我们三个许过的誓言,匡扶太子,守望相助!”

我一下子哭了,我摇头:“我要救你,三哥,我要带你回金陵。”

他狠狠捏住我的双肩,一瞬间巨大的疼痛涌上脑中,他却说:“你答应我,用你的生命起誓,忘掉这一切,守护好太子,守护好这一片江山!”

他就那样用力捏了又捏,一定要我点头应允才罢休的架势,我想开口说话,可他捏着我让我痛得无法出声。我很想再多看看他的眉眼,可是那巨大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愈加让他的身形模糊。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他,却突然被风吟令月摇醒。他消失了,他不见了,沉冗的落空感伴着疼痛的感觉将我包围得紧紧实实,我泪眼迷蒙中,看见她们俩一左一右在抚摸我的脸,抚摸我的额头。我很疼,我的左肩疼到无以复加,深彻入骨的寒冷刺入我左肩的每一处肌理中,仿佛是将左肩刺开一个大洞,我用手去死死捏着左肩头,那处寒冷直袭我的心胞,本不明显的酸麻肿胀被放大到整条手臂甚至整个胸腔,我哭着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可叫一声却并没有分散掉这种疼痛,我蜷缩起身子,再想哭喊却喊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我看到令月与风吟试图掰开我捏着自己肩头的手,她们同我一样哭得满脸泪水,她们也看到了承佑么?她们也在为承佑伤心么?

是谁冲进了马车,我的手被大力掰开,随即一只温热的大掌覆上了左肩头,我感觉得到源源的暖流涌入其中,就像在填补着一个寒冷的冰洞,一点一点带走了酸麻和疼痛。

是谁在喊我的名字,在喊:“纾儿,纾儿。”

是谁在温柔地擦去我的眼泪,是谁在紧紧握着我的手心。

我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车轮吱呀,仿佛路上有些不平坦。我的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玫瑰香味,被褥温暖干燥,身上的衣服也被更换,左肩头那一块更是被柔软的棉布包围紧实,我略微动了动左手,发现灵活了很多,停留在昏睡前那种肿胀的感觉荡然无存,这使我很是高兴。马车内光线昏暗,但外头的风偶有吹起车帘可以看到此刻正是一个晴光明媚的好天气。我扭头看了看车门口,仿佛是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我想招呼两声,却感觉到喉间嘶哑干裂,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腥味。正惆怅该怎么让人家注意到我,那人却转过身来,长得竟和谢二堂主一模一样!

我脑中有点转不过来,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任之还重伤昏迷躺在那儿养着呢,而且任之受伤前,还在堵着一口气不搭理我呢!那人见我看着他,“哟”一声也凑近过来看了看我,突然嬉皮笑脸道:“哎哟?醒了,我一守她就醒了,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脸蛋,掀开车帘大声嚷嚷:“郡主!风吟!小八醒了!”

冷风蹿进来,冷得我打了个寒蝉。不是和任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的的确确是谢二堂主本人。外面的脚步声热闹起来,先是令月喊着“让后面的医官速速跟上来,去跟秋果说一声把燕窝粥端过来。”然后春蕊应了一声,紧接着风吟又叫:“可算醒了可算醒了——任之你注意一点你的手臂,伤还没好呢你不要用这个手掀车帘啊哎呀。”千重则在后面跟一句“慢点,慢点,让郡主先进去。”

我的眼眶突然潮湿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一般,尤其任之,我还以为他要生气很久,不肯再轻易搭理我了。

我正自我麻痹着,任之回过身看看我,皱眉道:“哭什么?哪里不舒服?”我摇了摇头,他又倒了杯水给我,我又摇了摇头。任之冷笑一声:“林小八,我看你是大好了。咱们之前的账还没有算完,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我扬起头,方才慈眉善目的谢二堂主此时面挂寒霜,冷冰冰地俯视我。

果然谢任之还是那个记仇的谢任之,看来谢二堂主这口气还憋着呢。

我屁滚尿流地接过来麻溜喝光,然后迅速躲进被子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以至于后进来的令月疑惑道:“咦,她又睡下了么?”要不是任之拦着她,她又要慌张担忧了。

众人围着我坐下,真热闹,连杜应衡都来了。我下意识的要去找杜应祺的身影,他被挤在最外侧默默坐着,穿着一身玄色衣服带着他那个泛着银光的铁面具,像个来自地狱的恶煞。风吟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才埋怨我身上受过这么重的伤竟然也不跟她提起过,我看着她那双明显哭过的漂亮眼睛,乖乖低下头撒娇。医官诊了脉道我已好了很多,令月点一点头,又让他给杜应祺再诊一诊。

我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杜应祺没料到焦点一下子变成了他自己,正开口婉拒,千重也道:“还是看一下的好,我们照顾小八和任之都来不及,还要照顾你。”医官才把手从他的脉搏上拿开,他便飞快地跳下马车。我知道他这是害羞了,不过他应该也不会离开马车附近的。医官道:“少侠脉息依旧还是紊乱,但是相较于那日已是好多了。”令月道:“你看着抓药吧,娘娘那边不是准备了很多么,去用便是。”医官依言退下,风吟狐疑的目光在令月身上转了转,道:“这不好吧?那是送给献阳公主的礼物,救任之已经动用了,如今再用……郡主能自行处置吗?”令月睨她一眼:“既然娘娘选择我做宣慰使,我做了什么自有人处置我,用不着风吟姑娘什么事。”

这两人又要吵!千重同杜应衡忍俊不禁,我赶紧拦在中间,打岔道:“杜应祺怎么了?”风吟道:“那天你痛的神志不清,杜二哥就在马车附近,一听到你叫就立刻冲了进来,他在你的肩头给你运功渡气,他说你这里受过伤,又受了冰雪的寒气,一定要用热热的内力去消掉。可是他的身子你也知道的嘛,之前碧血鸢尾杀的内力还没缓过来,然后你看起来好了一点儿,他就突然晕倒了。还好千重哥哥和杜大哥赶到了,后来杜大哥也给你运气治疗来着。”她神色哀戚带着内疚:“对不起小八,是我用雪块给你消肿来着,我险些害死你!”我连忙拉着她直摇头。

令月拍一拍我的脑袋:“应祺都告诉我们了,你这是在乐慕草原上受的伤,说你当时被一箭射穿了左肩头,那伤口跟个血洞似的。”她说着眼里就包了泪:“你看看你,左边也有伤,右肩也有伤的。”杜应衡就随口问右肩怎么会有伤,我轻描淡写:“我住妙云庵的时候,左肩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内里却没有长好,当时总有人试图想确认一下我这个伤口从而来确认我这个人,师太怕我还有仇家盯着我,”风吟本来在给我倒水,听得津津有味入了神,茶水都漫出来了,我一边接过茶杯一边继续道:“所以就用还没有熄灭的草木灰敷在我右肩上,这样右肩就有一大片的伤疤了。”千重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用此下策?”任之看我的眼神则有些黯淡:“乐慕草原?是乐慕战场那个乐慕草原吗?”我故意逗任之:“是啊,我厉害不?”谢二堂主没好气的白我一眼。

令月气的咬唇:“小骗子,我就知道当日你说什么篝火烫伤的是骗我。”我扮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耍无赖:“就骗你。”

其实全都不是这样的,其实我还在骗她。当日大仙寺我与杜应祺分开,再醒来后便已是身处妙云庵。我的左肩疼痛难耐,往往呼号得撕心裂肺引来旁人猜测。但承乾知道我左肩伤势,他下令全金陵城中搜捕郎中,逼问是否救治过左肩受伤的女子。惠懿师太无奈之下,用滚烫的火钳为我在右肩制造了一个狰狞的伤口,想以此右肩的伤势去请大夫,然而这个伤口前脚才做出来,后脚便来了位宫中的医者,我本是不肯的,但惠懿师太却对他十分信任,由他治疗我的伤。如今想来,那医者应当也是母后的人罢。只是白做了一个伤口,白受了一份苦,倒是有些亏。

等我和任之都恢复得活蹦乱跳的时候,令月的车队已经过了独山关。过了独山关,前面就是玉楼关了,再过了玉楼关,便是乐城、慕山同乐慕草原,乐慕草原的尽头,便是西镜国。有令月坐镇,后面虽然来了些杜应衡的仇家,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他们不看天下盟的面子,还是忌惮于昭阳郡主的。我发现杜应衡这个人吧还真是挺暴躁的,别人一激就能激得他打一架。

通常情况是这样的。

对方一句:“什么自称天下第一的剑法,你就这么个本事?”

杜应衡:“是与不是,打一回不就知道了?”

对方:“来啊!”

杜应衡:“来啊!”

快到连千重都拦不住。

所幸杜应衡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打来打去倒也没输过。偶也有人会叫嚣着让他使《六诛》的招式,他一般都是嗤之以鼻:“六诛?你也配?”我板着脸看他打架,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这个偷邪功的冤,吹这个牛,世上本无《六诛》,杜应衡难道还能自创?

我靠着同样板着脸的杜应祺,我俩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看傻子的神色。他们兄弟可真是天壤之别啊。

只是谢二堂主对我依旧有心结,他总不搭理我,这也不是个什么事。有一回我们在路旁休息,我抽空挨过去在湖边洗手的谢二堂主,软言好语地道了个歉,谢二堂主冷哼道:“错哪儿了?”

我有苦难言,那些事情全给任之知道了对他那是半分好处都没有。一时之间我答不上来,任之以为我不知道他气在哪,直接挥手从湖里捧了点儿水挥我脸上:“林小八啊林小八,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你任之哥哥我为了救你险些命都没了,”他气的双手合十一拍:“你还跟我藏着掖着,是不是太不够义气了?换成是你,你不生气吗?啊?我觉得我受到了侮辱,我这是活着了,我要是没撑过来我连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都闹不明白。”

我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

任之看了看后方,确认没什么人在附近,小声问我:“怎么样?肯交代了吗?”

我心一横:“你问吧。”

任之道:“你是谁?”

我:“我是昭阳郡主的妹妹林小八。”

任之眼睛瞪的如铜铃一般,作势要打我,又放下手来继续问:“行,那我换一个问,她们唤郡主为殿下,这是为何?”

我犹豫了一瞬,任之摇了摇我又强调一遍:“为何?”

“因为她是当今陛下的女儿,序齿为六,自然能被称为殿下。”

我觉得我是用了一个很冰冷的眼神看着任之,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带了点畏惧。

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也没顾得上再问别的,我拍了拍他的背:“还要再问吗?”他不吭气,我就当他默认不问了。

我安慰他:“其实我们也算亲兄妹一样了,这些陈年旧事我不说,是因为太痛苦了,我不想你感受这种痛苦。”他喃喃自语:“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又补充道:“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我描述不出来,它有着被背叛的欺骗感,被抛弃的茫然感,被遗忘的不甘感,再加上失去至亲的剥离感。酸麻且苦涩,愤怒且委屈,郁结在心中,让人一旦想起来就有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摆摆手:“算了,你别说了。”我们心照不宣,八卦头子这一回嘴还挺严,待我一如往常,只是在面对令月的时候不禁会有种身份上的疏离感,令月注意到了,我私下里同她说了这一遭,她反而夸赞任之沉得住气,得了夸赞的谢二堂主有些飘飘然,相处间倒多了几分自在。

玉楼关已近在眼前,风吟终究还是发现了通关文书丢失一事,我们背着令月聚在一起商量,风吟提议不如我们同令月就此分开,玉楼关外的祁蒙山与乐慕山相连,翻个祁蒙山便是。对此杜应衡十分赞同,只是千重担忧大雪封山,这一走山路就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了,山里什么都缺,万一再碰上打打杀杀的,不如跟着郡主一道稳妥。任之就比较好奇她两个为什么不肯跟着令月,我接过杜应祺递给我的点心在一旁说风凉话:“因为等我们从西镜国回来也是需要通关文书的,叫郡主知道了肯定得让我们跟着她一起回,杜应衡不肯跟着她。”一番拉扯倒真是让令月知晓了,令月嗤之以鼻:“不就是个通关文书么,跟着我还在乎这些东西?回头你们要是不愿意跟着我回来,我派个人领你们到玉楼关那里自便就是了。”然后正眼也不看杜应衡,嘲讽道:“还是有人想干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在我身边不好动手啊。”

杜应衡其实是个一点就着火的主,他环抱着手臂冷脸道:“你少指桑骂槐,以前以为你是个野丫头,娇蛮顽横点也就算了,没成想还是个郡主呢,一点贵族女眷的文雅都没有。”把令月气的发怔。杜应衡当然无所谓,被令月晾着也就私下里咬牙切齿一把,说她做郡主便对他爱答不理的,一点都不像从前那个跟屁虫一般的肖小月。

只是杜应衡啊杜应衡,你难道没发现谢二堂主对你也有点爱答不理了吗?

巧得很,玉楼关守将是承佑曾经的伴读年载澜。我算是承佑比较亲厚的人了,又和他们一起念书,日日都见的,但是年载澜却因为年家祖训的缘故,对每一位皇子公主都不咸不淡的。我想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安排过来做玉楼关守将吧,承乾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风生水起?

不过他待令月倒是很客气,礼节周到,言辞恭敬。旁人自有别的官吏负责核对名单,年载澜则亲自负责我们几个。他低头翻看文牒,令月则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家常,至于我——因为我脸上的伤口,我时时刻刻都带着丝绢覆脸的。

我们排成一排挨个儿从他面前过。轮到我时,他突然叫我抬起头来。我当然也只能抬起头来,心里却很害怕他能不能认出我。他默默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起初眼神有些闪躲,后来干脆大大方方的同他对视,从他波澜不惊的眸色中我察觉不到他的想法。令月有些焦急,唤了声“阿让哥哥”,他这才微微咳嗽一声,示意我可以过去了。

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令月问他:“阿让哥哥何时回京啊?阿辞妹妹订亲的事你可知晓了么?”年载澜嘴边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知晓了,端阳节前我会回京送川盈出嫁。”原来他是那位即将成为七皇子妃的年大小姐的胞兄。令月接话:“川盈?阿辞的字取好了么?”年载澜笑道:“妹妹上学那年便已取好,只是一直跟着母亲喊她的乳名,父亲说既然以后要做皇子妃,总不能把乳名喊得人尽皆知的。”令月讶然:“可我一直唤阿让哥哥是不是……”年轻的守将道:“不妨,郡主怎么称呼都行。”

我心想,年载澜字山尘,他妹妹年载清字川盈,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倒真是符合年氏的家风。

所有人都通过,令月展颜一笑:“谢谢阿让哥哥。”

杜应衡从令月身边经过,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们挺熟啊?”令月昂头:“自小就认识了,怎么?”杜应衡道:“我看他稳重,又同你自小相识,长得也不差,怎么你竟没嫁给这样的人?”我抬手扶额,恨不得当场缝了杜应衡的嘴。令月气的在他胸口锤了一下,杜应衡吃痛弯腰,等他抬起头来,令月早已往前走了,只余我们几个看着他骂活该。连风吟都挺看不下去的,风吟说:“你少气她,她在洛阳受的那场伤都还没养稳妥。”杜应衡撇了撇嘴,倒是没再讲些什么。

年载澜设宴为我们接风,我最后一个进门的,他跟在我后头低低说了句:“是纾儿吧,见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脚步一顿,他径直绕过我进去坐了。

桌上只是家常菜肴,并没什么山珍海味,他倒有些赧然。其实他本不用这样的,刚入席众人举杯饮了一巡,他突然提出希望令月将带来的药材尽数留在玉楼关。年载澜言辞恳切:“我知这个要求属实过分,只是一来玉楼关补给艰难,我提交给京中的单子都未有回音,就连军饷都是被克扣个三分,将士们无药可用难免军心不稳。二来,献阳公主那边怕是也用不上这些药材了。”风吟奇道:“献阳公主和亲总能换几十年太平罢?将军似乎未雨绸缪得早了点。”令月咬唇沉思,再抬起头来眼圈儿都有些红:“涵秋她……她真的药石无医了吗?”年载澜道:“半月前我曾去见过她,她怀孕已有六个多月,西镜国金尊玉贵的养着,可却骨瘦如柴,气色也十分不好,唇色发乌,肤色苍白。”令月一听便心急如焚,年载澜道:“西镜国举倾国之力寻找药材风铃竭不可得,八月末的时候,西镜国王太子曾暗访入境,拜托末将一同留意,不知殿下在京中是否听说过。”

我眉心一跳,果然伊诺迪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中原来,竟是走了年载澜的路子。

令月道:“听说过,无论是金陵还是洛阳,都是药材市场上最炙手可热的。只是翻遍《黄帝内经》与《神农本草经》,从古至今从未有医者记载过这样的神药。”年载澜道:“据说风铃竭是人参与千年雪莲嫁接而成,能解奇毒,能稳心脉,是近些年才产生出来的。”他又问我:“这位姑娘可听说过?”

我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我随口一编的东西竟被人编出了更大的花样,正想冷笑一声,没想到被饭菜呛了一下,咳嗽起来。风吟一边替我顺一顺一边作答:“我们以前都不曾听说过,就近一次听说是据说天元大会头名的奖品是这一味药。”任之赶紧澄清:“可不能瞎说啊,我怎么没拿到这个什么……什么风铃竭的?”年载澜道:“这就对上了,王太子曾经同我说起过中原武林的比武中,头名有此奖励。现在看来,王太子的消息似乎不怎么灵通啊。”

千重何等聪明:“别是有心人诓骗王太子,引他去中原罢?”

能引伊诺迪上钩的那就只有承乾了,只是承乾为什么要骗他来天元大会?再想想伊诺迪同杜应衡一样背着个盗窃《六诛》的罪名,更是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