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独行客(1/1)

瓢泼大雨毫无预警突然倾盆而下,刹那间天地万物灰蒙蒙一片。

马蹄声在密集的雨声中越来越近。

一人端坐马上,并未挥鞭催促,是以马速并不快,似乎那人并不在乎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而他胯下通体黝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也不在意天降瀑布,只偶尔抖抖鬃毛,眨眨眼睛。

蓑衣、斗笠和绵密的雨雾让人看不清那人样貌。

在他腰间,一只比晚空暮色还要靛青的酒壶随着主人上下起伏。

一人一马一壶酒,俨然”独行客”的标配。

前方不远处一座废弃的庙宇在雨中显得愈发破败,无数条细流自内向外奔逃,间或一两片枯草黄叶。

马速放缓,马蹄声淹没在大雨中。“独行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庙中躲雨。

咔嚓一声惊雷劈在庙前半枯的老槐树上,树身立刻窜起火苗,却只扑腾两下便被大雨浇灭。

这电光火石间,“独行客”不仅看到了庙中的人影,也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独行客”突然加速直冲庙门,雨雾被瞬间撕开一道口子,放过“独行客”后,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一人一马闯入庙门,卷起寒湿的风,险些令火堆熄灭。

庙内有四人,一女三男。

女子躺在摇摇欲坠的桌案上,衣衫不整,一条手臂被齐肩斩断,正汩汩冒血。

她旁边一男子手持短刀,刀刃染血,男子正弯腰捡起那条断臂。

桌案后方的男子手提裤腰,表情惊恐,脖颈处数道指痕猩红一片。

在他身边,还有一男子侧对门口,脸上残存嘲弄的笑。

“独行客”只扫了一眼女子的脸便收回视线,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不紧不慢的下马,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然后双臂环胸靠在门边。仿佛庙里四人跟少了半个头的佛像一样不足为奇。而他,只是来避雨的。

这散漫随意的姿态看在三名男子眼中却生出不一样的意味。

他们虽看不清“独行客”样貌,却从其骑马的姿势确认此人必有些功夫。他撞破三人歹行,但只孤身一人,想来合三人之力,拿下他也不是难事。

持刀男子与笑面男子交换个眼神,持刀男子大喝一声,提刀便朝“独行客”劈了过来。

刀锋划过之处血珠飞溅,寒光四射。

“独行客”弯腰低头,动作看似不经意,实则迅捷无比。

短刀擦着他的斗笠劈了个空。

他顺手抄起地上几片碎瓦,手腕翻转间碎瓦如流星破空正中三名男子要穴,三人连哼都未及哼出声就失去抵抗能力。

倒地的刹那,笑面男子心道:糟糕!低估了这人实力,应该三人一起上才对!

可惜,后悔晚矣。

“独行客”走到持刀男子身边,脱下他的外袍盖在女子身上,再摘下腰间酒壶放到她旁边,然后转身去门边牵马。

期间未曾看女子一眼,他身上的寒意令得火堆暗了暗。

门外大雨依然滂沱,他似乎叹了一声,脊背勾勒出难以言说的落寞。

眼泪自女子眼中流出,失血过多让她秀丽的面庞苍白如纸。她本抱了必死之心,抵死不从,却被生生砍断一只手臂。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这个男人突然出现救了她。

她看不清他的容貌,他也未正眼看她,可是既然她没死,既然他救了她,她就得报恩。

她咬住下唇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贱命一条,愿为奴为婢追随公子。”

“独行客”如若未闻,脚步不停,牵着马走出破庙。

女子直勾勾注视他的背影消失在倾盆大雨中——那背影如同这大雨,没有一丝犹豫,片刻不愿停留。

他救了她,却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背,好似他方才只是顺手拍晕了几只讨厌的苍蝇,与苍蝇叮的烂肉无关。

她惨然一笑,抓起酒壶灌了几口。愣坐片刻,才勉力站起,蹒跚至持刀男子身边,用一只手艰难的拿起短刀,刀刃横在持刀男子喉间。

她浑身都在发抖,原本勉强握住的刀险些脱了手。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再次朝夜幕中的大雨看了一眼,看到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泪珠滚落,烫疼了心。

她再次深呼吸,猛的提刀,鲜血喷射而出,绽成红色的雨。

原来杀人如此容易!

原来报仇是这种感觉!

她竟不再发抖,持刀的手也稳了许多。

她拖着刀行至另外一名晕厥男子跟前,轻松割断了他的咽喉。

剩下的,是唯一还清醒的笑面男子。

她低头看他,像看着一只刚刚咬过自己的野兽,怒火和屈辱让她再次颤抖。

笑面男子也在发抖。此刻他毫无还手之力,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忽然很羡慕两位兄弟,不用清醒的面对死亡带来的恐惧。

原来能痛快的死去也是种福分。

“咯咯咯……”

女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诡异。

她咬牙提起短刀,吃力且缓慢的在笑面男子身上割出血淋淋的字:不得托生。

笑面男子痛的几欲昏厥,却偏偏没有昏厥。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尖在自己皮肤上划过,感觉到血液自割开的口子流出,沿身体滑落。

他闭上眼,不再看女子仿若鬼魅的脸,却抑制不住身体对疼痛本能的反应。

直到冰冷的刀刃移至咽喉。

他想:终于解脱了。

可是——

他真的不想死。

女子看着三人的血慢慢汇集,再缓缓流出,融入外面的雨中,渐渐消失不见。

直到三人的血彻底流干,她再次惨然一笑,将刀横在自己脖颈上,用力一抹——

即便是死,她也不要被禽兽的血玷污了自己。

雨幕中,“独行客”早已远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啧啧啧啧,愚蠢的女人。”不久,佛龛后走出来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是个乞丐。稀疏的眉毛和自带喜感的眼睛无声无息的描述着主人有多么不正经。

他走到女子身边探了探鼻息,“你说你已经没了一条胳膊还要做人家的奴婢,那是你照顾人家还是人家照顾你呢?这不摆明了想拖累人家嘛!人家好心救你,也没求你报答,你也该有自知之明。唉!看在你也是可怜人的份上,香水祝你早日转世投胎,下辈子不再遭此祸事。至于你们三个,坏事做的太多,只能做畜生喽!”

乞丐在四具尸体上扒拉一番,翻出一些银钱和干粮,高兴的眉飞色舞,冲雨幕拱拱手:“香水多谢东家赐饭。”

一个时辰之后雨势终于弱了下来。

就着“独行客”留下的酒吃完干粮的乞丐抹了抹嘴巴,露出满足的笑容。他用余火引燃地上的干草,拍了拍手走出破庙,朝“独行客”离去的方向去了。

他身后,火势熊熊,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醒目。

路泥泞不堪,水洼一个接一个毫无规律可言,马速因着大雨的缘故无法加快,“独行客”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夜幕在暴雨的肆虐下愈发暗沉无边。

实则他原本是想在庙中歇脚疗伤的,但遇到了那样的事,他便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再取出一颗药丸服下,无奈又自嘲的叹口气——如此雨夜赶路,若她知道了,定然嗔他不肯爱惜自己身体,然后把他拉进暖烘烘的屋子,用干毛巾给他绞头发。她若知道他沦落到靠药丸维持性命,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千心,你还活着对不对?连半月陵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你到底在哪儿?

他无意识的扯了扯唇角,心思愈发飘得远了,丝毫不关心他走后那断臂女子怎样了,庙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更不知晓,自己身后多了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