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咫尺天涯(1/1)

骆雁行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或明或暗的石屋之间,朝着远处黑暗中那个尖尖的石塔走去。

那里就是骆家的祠堂,令骆雁行永生难忘的地方。

轻车熟路地避过各种符阵陷阱,骆雁行翻身进入祠堂。祠堂中常年运转着几个光明阵,但亮度都不大,只是能看清楚祠堂内部罢了。骆雁行站在阴暗处,低头确认了一下地面青石板之上的阵法,先蹲下身布了一个范围消音阵,再依次敲击了五块青石板,跟那年七长老所做的一模一样。

不久之后,地面就传出了轰隆隆地闷响,因为经常开启的缘故,并没有烟尘卷起,直接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通道口。骆雁行知道自己每个月都折腾出的动静,尽管可以用消音阵隔绝掉,但绝对逃不过骆家长老们的眼睛。

不过至今都没有人出来阻止他,可见那些长老们以为他每次来只不过是想悼念亡兄,没有出太大差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骆雁行呆看了面前这个黑漆漆的通道口许久,才深深地吸了口气,举步沿着那长满青苔的台阶走向地下的黑暗。

每当他踏上一个台阶的时候,那个台阶就会亮起一层柔和的光芒,展现出一个个光芒流转的阵圈。

手摸着斑驳的石壁,踏着照明的台阶,骆雁行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人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紧攥着他的手腕,生怕他跌倒。

下了十二阶台阶之后,前方密道的墙壁上并没有和四年前一样亮起了一个个光明阵,因为这里开始,就是四曜悬骨阵的范围了,墙壁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阵法全部失效。

最后一个台阶上的光明阵缓缓湮灭,骆雁行在双眼适应了黑暗后,走了几步,便停在了一块石壁之前。他从琥珀尾戒中掏出一株夜光花,这是一种夜晚开花并且会发光的神奇植物,也是做符墨的一种材料,在琅嬛谷就有那么一小片夜光花田,也被骆家人戏称为约会圣地。骆雁行寻了几粒夜光花籽,自己也培养了一小块花田,并不是为了做符墨,而是做照明用。

这朵夜光花是浅白色的,正是开得茂盛之时,拳头大的花朵怒放盛开,像牡丹一般有着许多花瓣层层叠叠,在黑暗中散发着银白色的朦胧光泽。虽然这光泽并不特别亮,但在这种阴暗的环境中足够当成光源了。只是这朵夜光花是采摘下来的,保持不了太长时间,骆雁行把它贴在墙壁上的时候,就已经飘落下来了一片花瓣。

那片散发着银白色光泽的花瓣悠然飘落,最终落在地下,残留的光芒照亮了石壁下那褐色的斑斑血迹。只是这个画面没有坚持太久,这片花瓣很快就因为脱离花朵主体,光泽渐渐暗了下去。

这里就是当初骆雁行被自家兄长推出来的地方。

骆雁行捏着左手大拇指上狰狞的疤痕,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把自己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

他拿出匕首用力地划破了右手的食指,鲜红的血液随之源源不断地流出。

骆雁行并不觉得疼,他盯着面前的墙壁,抿紧了唇,全神贯注地绘制着阵圈。

他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但并不是像骆家长老们猜测的那样,在这里缅怀亡兄,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再把这里打开。

已经过去了四年,他知道就算自家兄长有什么奇遇,还在这个世上的几率也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想打开这里,至少可以为兄长收敛骸骨。

若不是有这个信念支撑着他,骆雁行早就垮了。他每次只要闭上眼睛,都会看到自家兄长瘦小的身体被一条条符文锁链缠绕吞噬,活生生地被炼化血肉,最后成为一具森森白骨。

这不仅仅是每晚困扰他的噩梦,更可怕的是,当他挣扎着睁开双眼时,悲切地认识到这就是现实。

骆雁行咬紧了下唇,右手不断在墙上绘制着,额头渗出了细汗。

墙壁上的夜光花瓣一片片掉落,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弧形光影,凄艳瑰丽。

只是这个画面并没有保持太久,骆雁行的身形在某一刻突然一滞,墙壁上的一个才画了四分之三的阵圈,闪了一下光芒,随即变成了灰色。

“砰!”狠狠地往墙上锤了一拳,骆雁行颓然地跌坐在地,他这次又失败了。

骆雁行翻找过血阵的相关书籍,但那些书籍上记载的血阵,都不是他这样修为可以驾驭的。由此也可见他的兄长是多么的强悍,在那样危机的时刻,都能瞬间改良一个血阵送他出来……可惜他当年因为害怕符文锁链,分心了,没有看全自家兄长所画的血阵,所以只能每次过来试验。否则依着他过目不忘的天赋,只看一眼就能记得,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墙壁上的夜光花瓣依旧一片一片地依次掉落,骆雁行呆愣地坐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也许这样也好,他一日见不到兄长的骸骨,一日就不会放弃希望。

他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正是当年他逃出来的时候坐着的地方。

骆雁行背靠着墙壁,从琥珀尾戒中珍惜地拿出一捧纸鹤,这些纸鹤都是当年骆方圆传音给他的,幸亏没有丢掉。原本这些已经被打开的纸鹤都是一次性的,但骆雁行费了很大的功夫,重新还原了它们,让它们变成了可以重复使用的传音符。

【雁行啊!嘿嘿嘿嘿……这个纸鹤叫传音符!打开就能听到我的声音是不是吓一跳啊?很好玩的哦!也很好学的!你看一眼符文应该就懂啦!】

【雁行啊!怎么没给哥哥我回信呢?是不是还不会画啊?不应该啊!叶少说这是很简单的符箓,一看就会啊!哎呀,这不是激将法啦!嘿嘿嘿嘿……记得回信哦!】

【雁行啊!你怎么回信就只说了一个字啊?哦?哦!哦你个头啊!多说两个字能怎么样啊?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想要证明自己会画传音符,但好歹多说两个字嘛!有没有需要的符草?或者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哥哥去给你弄来!那天的点心还好吃不?唉,可惜那是百里前辈的,我也没把握能再要来。】

【雁行啊……】

……

……

【雁行啊!晚上要不要来吃烤短脚羊?叶少爷新教我的那个地陷阵,原来真的管用啊!还真抓到一只短脚羊!晚上记得过来吃哦!嘿嘿嘿嘿……】

骆方圆的大嗓门在密不透风的密道之中回响着,连最后那个吞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几乎就像是自家兄长真的在他身边和他说笑一般。

“哥……”骆雁行靠着墙壁,环抱着双膝低声呜咽着。

墙壁上的夜光花片片剥离,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萼,在空中翻滚飘落,照亮了一个少年蜷缩的悲切身影,最终悄然无声地掉落在地。

密道随之完全地陷入了黑暗。

——————

在离骆雁行不算太远的密室之中,有两个少年在一间密室之中一站一卧。

这间密室并不大,四个墙角都摊着一堆凌乱的符骨残骸,包括天花板和地面在内的六面墙壁上都画满了层层叠叠的阵法,一个个阵圈都闪亮起赤红色的光芒,或快或慢地转动着,间或会有零星几个符文跳跃而出,却来不及形成符文锁链,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站着的那个少年正拿着一颗夜明珠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面墙上的阵圈,这名少年胡乱地把头发系在脑后,身上的褐色衣袍对于他来说有些偏大,衣袖都挽起来系在手肘的地方,过长的袍角都垂曳在地,更显得他身体削瘦纤细。而另一名少年则施施然地躺在一张铺着烈炎狮的火红色毛皮上,慵懒地假寐着。这名少年身着白衣,四肢修长,骨肉匀亭,就算只是毫无形象地躺在那里,也像是一幅极美的图画。他的脸容被火红色的烈炎狮皮毛衬得如玉般白皙,一双剑眉飞扬入鬓,缎子般的长发蜿蜒散落在地,偶尔有从阵圈中凝聚而出的符文,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却又不甘心地被凭空弹开,之后迅速被消弭。

密室中静到了极点,只能听到站立着的那名少年有节奏地用食指敲打夜明珠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

沉睡的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单手撑起身体,双目凌厉地朝着一个方向的墙壁看去。而站着解阵的少年则好奇地转过了头,不解地开口问道:“光纪,怎么了?我这还没开始破阵呢,吵到你了?你再睡会儿。”

叶光纪瞥了那个笑得依旧没心没肺的骆方圆一眼,不动声色地重新躺了回去。

啧,还真是一个月来一次,不早也不晚,无比准时。

这么稀罕自家哥哥,早干什么去了?

叶光纪微眯着双目,满意地看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骆方圆。也许是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已经十六岁的骆方圆看上去就跟十三四岁一样,肤色苍白,但笑起来唇边的两个酒窝特别可爱,让人一看到他的笑容,就忍不住心生欢喜。

当年的决定简直太英明了,他们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相依为命。喏,他喜欢这个设定。

叶光纪完全没觉得自己的单方面决定有什么不对,虽然对于骆方圆来说,他的这个做法已经等同于囚禁,但叶光纪身为阵灵,本就不应该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所衡量。更何况在叶光纪心中,骆方圆已经被判断为危及他生命的潜在威胁,只是囚禁又算得了什么?按理说他应该直接把对方抹去才是正常做法。

只是越是相处,叶光纪就越是舍不得动手,更别说叶光纪一有灵智就关注和他一样初生的骆方圆,十六年的岁月并不是白驹过隙了无痕迹。

不光人类有感情,阵灵也是有的。更何况叶光纪对骆方圆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雏鸟情结,只是这种情结是反向的,叶光纪认为骆方圆是他看着长大的,需要他庇佑保护的存在。也许会有人质疑琅嬛谷中这么多人,叶光纪为何偏偏选中了骆方圆,但叶光纪却从不怀疑过自己的直觉。就像是在花丛中永远都是最漂亮的那一朵最引人注目,身为一个阵灵,叶光纪几乎是遵循直觉般,在觉醒的第一眼就选中了骆方圆。而后者也没有辜负他的厚望,阵法上的天赋超凡脱俗,而且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

但是与此同时,骆方圆对于阵法的领悟也令叶光纪越来越心惊。自从三年前起,骆方圆便一间密室接着一间密室地开始破阵,如果让他这样下去,四曜悬骨阵迟早会被他破开。叶光纪迫于无奈,只能在他们进入的每个密室之上再叠加其他类型的阵法,专供骆方圆破解。这样虽然延缓了骆方圆破阵的速度,但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同海绵吸水一般的强大学习能力,也让叶光纪有种莫名地不安。

他现在这样,是不是等于在给自己培养对手啊?

骆方圆奇怪地看了眼叶光纪眉宇间那抹莫名其妙的阴霾,不以为意地重新把视线调回面前的阵法。他已经和叶光纪困在这个阵法中大概有四年多了,他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因为在密室之中可完全没有什么日夜之分。骆方圆只能依靠着身体的困倦频率来粗略判断,但也无法准确。

叶光纪的白玉莲子坠中有一根无底竹筒,装满了清水,用之不竭,足够解决他们的饮水问题。骆方圆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至少他就没意识到喝水的问题。不过后来他也想到了,一个简单的坠雨阵就可以搞定这个难题。当然,之后他每次洗澡洗衣服都会用坠雨阵,秽物废水都用清洁阵完全处理掉。

至于吃食,叶光纪也有几瓶辟谷丹。这种辟谷丹一颗据说就可以顶一个月用的,但骆方圆还是喜欢偶尔用随机反向传送阵传送物品,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把嫡系子弟的吃食传送过来。当然这种法子不能常用,否则会引起大麻烦。

骆方圆也不是没想过传送东西出去,他写了许多求救的字条在传送阵法里,可惜都毫无动静。也许是没有人捡到,又或者是长老们没办法破阵救他,骆方圆想要求救的心情逐渐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磨去,更坚定了自力更生的信念。

其实这一切都是叶光纪做的手脚,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严格算起来已经不是四曜悬骨阵的范畴了,叶光纪把四曜悬骨阵完全缩小到了中央密室当中,剩余的密室之中虽然还残余了四曜悬骨阵的基本阵圈,但由于符骨都已经失去控制,所以在密室中其他阵法都是可以使用的。

至于骆雁行每个月在外面画血阵都失败的原因,是那块墙壁当年被骆方圆使用过,用的还是改良后不正规的血阵,没个四五年是恢复不过来的。也就是说,骆雁行若是不那么执着地在那一块墙壁上试验,恐怕他早就能进来找他哥了。

当然,就算他进来,叶光纪也绝对不会让他找到就是了。

总而言之,骆方圆这四年来过得总体来说还算不错,有吃有喝还有阵法可以破,整个人毫无被人囚禁的自觉,每天都斗志昂扬地以破阵为目标拼搏奋斗。

叶光纪想了想,觉得最近所有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在掌控,没有什么异常,便安然地闭上双目。

他看上去像是在睡觉,事实上并不是。

阵灵并不像人类一样需要饮食需要睡眠,但一样是有虚弱期的。

四年前的阵轮回因为四曜悬骨阵的存在和百里煦的脱逃,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持续五天,而是一天左右就中断了。符阵向来都是精密计算的,只要有一个节点没有画好,别说符阵无法形成,就连一个符文一个阵圈都没办法绘制完整。

所以阵轮回没有按照常规运转,给玄武大阵带来了不少麻烦,身为阵灵的叶光纪也为之波及。

其实阵灵叶光纪的生成,也是玄武大阵的一种自检程序,需要叶光纪去手动恢复一些玄武大阵的损耗。毕竟玄武大阵已经运转了上千年,就算是石头也会在风吹日晒中略有磨损,更何况是一刻都不停,持续运转的缜密阵法。再加上阵轮回的事故,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叶光纪都会离开骆方圆一阵。

顺便也要寻找下百里煦的存在。

四年前对方确实是破开了四曜悬骨阵而出,但却没有离开玄武大阵的范畴,只是叶光纪再也无法确定对方的存在。百里煦毕竟是元婴级别,还是一个符阵高手,有意识地隐藏踪迹,就算是在他的阵法领域之内,也察觉不出来。

所以叶光纪在闭目养神了半晌后,确定那个每个月来悼念兄长的骆雁行像往常一样失落地离去后,才睁开了双眼,对埋头破阵的骆方圆淡淡交代道:“我去转转。”

已经习惯了叶光纪睡起来了就闲不住地出去溜达,骆方圆连头都没有回,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对于骆方圆来说,溜达的范畴就只是骆方圆破解过的那些密室,他完全没有考虑过叶光纪可以毫无阻碍地回到地上。

叶光纪随手一挥,便破开骆方圆左边墙壁上的裂阵离开了。骆方圆依旧出神地沉浸在破阵的计算中,时不时用手指在空中虚画着,后来站累了就索性直接把叶光纪躺过的烈炎狮毛皮拽过来坐在身下。

等他稍微有些头绪的时候,身后却突然出现一只手,先他一步点在了破阵的阵眼处,接着又连续按了几处,墙壁上的阵法一时光华大作,而后劈啪声直响,加载在之上的阵法如遇到烈日的薄雪一般,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骆方圆不满地抓住了那只多管闲事的手,准确的说,这并不是一只人类的手,而是一只金黄色的臂骨。

“小金,你又不乖了,不用你多事我也能解开的!”骆方圆气鼓鼓地转过头,瞪着那个在他身后,弯着腰躬身看着他的黄金符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