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荆棘(其二)(1/1)
“这里……就是乌特雷大街。”安德鲁打量四周。一分钟前,他和克莱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
“肯定没错,地图上也是这样写的,出租车司机没有把我们带错位置。”克莱雅紧紧地贴在安德鲁身后,手机上安装的谷歌地图在全程导航。
“这里,很安静啊……”安德鲁站在路标下说。街道既不长也不宽,欧洲的每一个国家似乎都有无数条这样类似的小街。
真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与这座宁静的小镇完美相衬。提着公文箱的普通上班族,送孩子上学的家庭主妇,张罗商铺的小店老板,安德鲁无法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更多的神情,这是日复一日循环着相同生活的乏味。如果某个杀人凶手更改了自己的身份,隐匿在这样的街区里,或许永远也无法把他追查出来。
可是现在隐匿在这个街区的“杀人凶手”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分子,极有可能还带有很强的吸血鬼基因。如果不把这个“普通上班族”揪出来,更多的人将会在这份虚假的宁静中死去。
“那个伪装者就藏在这里?”克莱雅说,“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们知道了这个事实后,会不会害怕。”
“和一条蛇住在同一个笼子里你不会害怕吗?”安德鲁捏住了克莱雅的手腕,确保她不到处乱跑,“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确认奥利维拉先生是否来过这里——肯定是来过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行踪。你必须一刻也不能离开我,听到了没有?”
安德鲁是绝不相信这个女孩会在战斗中帮助他的,尽管她说出那句话时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但是他还是带上了她,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又执拗又任性的小姑娘,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不过他开出了一个条件——她必须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如果像先前那样耍小脾气,他会毫不犹豫地让出租车把她载回酒店。
好在克莱雅并不是像他意料的那样,这个一口一句“前辈,我饿了”“前辈,我要吃冰淇淋”“再让我睡会啦,前辈”的任性女孩,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她的目光一直盯着谷歌地图上不断移动的剪头,仿佛真的成为了安德鲁的军师。
“听到啦,前辈。”克莱雅乖乖地回答。
“我们去那个小便利店问问老板,这家店看样子开了很多年,老板应该认识住在这条街道的所有人。”安德鲁的目光停在了一个招牌已经褪色的日用杂货店,杂货店的旁边是一栋年代有些久远的矮层公寓。
“前辈在找奥利维拉先生?”克莱雅问。
“对,我觉得有点奇怪。”安德鲁说,“里贝罗先生说过,奥利维亚部长是一个冲动起来从不考虑后果的人,里贝罗担心他的部长会炸了这条街才会让我来阻止奥利维拉先生。可是现在……这条街太平静了,好像奥利维拉先生从未来过这里。”
他的视线不停地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打转,这一点也不像才被奥利维拉这样“既然不知道是谁那就全部揍一遍”的孤狼光临过。
“奥利维拉先生,已经来过了。”克莱雅的口中不经意间蹦出一句话。
“别闹。”安德鲁头也不回,继续朝小杂货店走。
“真的!奥利维拉先生已经来过这里了,他还……进了那栋公寓。”克莱雅另一只手反抓住了安德鲁拧着她的那个手腕,用力拖动着他不要向前走,“小心……危险……”
“斯维雅琴科小姐,请你注意一下现在的状况!”安德鲁提高了音量,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人侧过脸把目光放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上,像因为琐事吵架的小情侣。“还记得你跟我来这里的时候,我说过些什么吗?我不想把一些话重复第二遍。”他极力克制着那股烦躁焦虑的情绪。
“如果我做了什么给前辈添麻烦的事,我就马上回到酒店——我知道的啦!但是我现在可没有给前辈添麻烦,如果像前辈这样没有效率地问,那我们想快速找到奥利维拉先生几乎就不可能了!”克莱雅也提高了音量,满脸通红。和早晨那次被安德鲁“强行”掀被子的害羞和娇气比,她现在也真的生气了。
安德鲁愣住了,这个在他的身边活蹦乱跳的幼齿女孩,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难道是奥利维拉先生肚子里的蛔虫吗?”安德鲁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太忽视了这个女孩的一些特质。
“前辈不要说这种恶心的东西啦,我只是……”克莱雅突然有些难以启齿,“能看到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过去在这个地点发生的事情……”安德鲁问。
“对对对对,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看到这些东西。”克莱雅低着头说,“那些东西就像3D电影,和真的东西重合在一起,我有时候都分辨不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但是这样的视野只能维持几十秒,所以我也只能看到奥利维拉先生进去了那栋公寓的瞬间。如果长期保持这个回放过去的视野,我的头就会非常痛。”
“你说的,都是真的?”安德鲁还想再次确认。
“当然,克莱雅怎么会骗前辈!”克莱雅说。
“原来这就是总部让你来协助我的原因啊......”安德鲁顿时明白了。
“是嘛……我不太明白。”
“你的体内也流淌着那种基因,和我一样。”安德鲁说,“你的父母,也有这种基因么?”
“没有没有,他们都是普通的人类。”克莱雅连忙摇头,“负责照顾我的分部长叔叔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还去调查过爸爸妈妈的情况,不过他们真的就只是普通人,没有前辈所说的这种基因。”
“你……接受过初拥?”到这里安德鲁的脑海里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如果一个人类在后天得到了这种基因,那只有可能是她在以人类的姿态出生后的某一天,接受了这个神秘的仪式,“进化”成了血族。
关于初拥仪式,不同版本的神话和宗教典籍都有详尽的记载,最典型的说法就是受试者放尽自己的血后再服下母体的血液,像人类社会拜师学艺的“师傅领进门”。但是这种说法已经遭到了否定,先不说人类在重度失血的状态下能不能活着服下血液这个生理学问题。这个仪式结束后,刚刚成为血族成员的人类要进过漫长的进化与修行,才能逐渐日光照射。在最后一战时死而复生的德古拉伯爵,肯定提前接受过某种神秘的仪式,这个仪式让他的体内被注入了血族的基因,为未来的死亡提前签订好了契约。如果他接受的只是这种意义上的“初拥”,即使强大精神力让他最终活了下来,那他也会变成一个虚弱的伪装者,只能蛰伏在黑暗中,根本无法领导瓦拉几亚军队对抗强大的奥斯曼帝国。
“这个问题也有人问过我,但是我……”克莱雅茫然地不知所措。
“那具体情况我等一下再问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奥利维拉。”安德鲁意识到不能再拖时间了,“能看到他进入公寓楼之前的动作吗?”
“嗯嗯,我试一试。”克莱雅点点头,“但是……前辈要保护好我啊。在持续‘回放’的时间里,我的身体无法移动,因为我必须将全部的精神力集中才能得到最清晰的影像。”
“我会保护你的。”安德鲁把手搭在女孩的肩上,“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请你吃冰淇淋。”这还是他主动亲口说出让克莱雅打消念头的“冰淇淋”。
“嘻嘻,前辈终于欠我一个人情啦。”克莱雅调皮地浅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时也就是几秒钟后,克莱雅脸庞上那股孩子般的神情消失了,冷漠的像一个陶瓷娃娃,脸颊煞白,瞳孔里泛着淡淡的血红,如果不凑上前看倒像是熬夜过多的表现。她的头瞥向乌特雷街的十字路口,又转向小杂货铺以及旁边的公寓,呆板的动作像装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感到寒意的事。
安德鲁挡在她可能和骑车路上擦过的身前,目光一刻也不松懈地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表情,像被抽走了灵魂。他在伊卡瑟德的各个分部见识过不止一个拥有“异能”的人,他们的嗜血基因都是天生获得的,有的人甚至是从家族的祖上开始遗传,到了这一辈才偶然地显现出“异能”。而他自己也是一个携带嗜血基因的“异能”者,可究竟是谁把这种受到诅咒的基因传递给了他,他也无从而知,一切的真相已经随着他的过去一起被埋葬了。
克莱雅突然失去了重心,后仰倒在了安德鲁的怀里。
“我都看到了哦,前辈。”这是克莱雅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这时她正横躺在路边的长椅上,头枕着安德鲁的大腿,螺旋马尾压的有些皱了,安德鲁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没事吧,克莱雅。”手触碰到女孩的额头,只有一点虚弱的余温。
“没事没事。”克莱雅从长椅上缓缓爬起,可能是刚刚醒来动作还有些迟钝,她的运动鞋被磕掉了,落在了身前的马路边,“前辈要好好感谢我哟。”
安德鲁捡起了粉色的运动鞋,蹲在女孩的身前动作有点儿生疏地帮她穿上,像陪大小姐在庭院里玩耍的管家。“我应该要,向你道歉才对……”他抬起头,眼神里写满了抱歉。
“没有关系的,这也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辈面前耍小脾气了,像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克莱雅捂着脸笑,“我们快去找奥利维拉先生吧,冰淇淋的事情我可不会忘记的。”
安德鲁愣了愣,他差点儿都忘记了现在应该做什么。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他感觉刚才的“回放”对克莱雅身体的损伤太大了。
“嗯……现在头还有点儿痛,不过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吧。”克莱雅说,“第一次使用这个能力时,我可昏迷了好半天,别人都以为我休克了。但是随着使用的越来越娴熟,昏迷时间越来越短,恢复的也变快了,这就是我的成长吧。”
“大约睡了十分钟吧,害得我担心了好久。”安德鲁说,“这段时间里一直很平静,没有看到奥利维拉先生的身影,也没有看到可疑的身影,你最后‘回放’的位置应该就是奥利维拉先生现在所在的位置。”
克莱雅轻快地从长椅上跳下,拍了拍裙子上沾的灰尘。“奥利维拉先生从那里下的车,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黑箱子。”她指着十字路口的方位,那里还零零星星停驻着几辆等待客人的出租车,“然后——”
安德鲁的视线顺着克莱雅手指转动的方向移动,直到在小杂货店的门口停下。“下车后,他沿着这条人行道一直走到了杂货店的门前,稍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记载了很多名字的纸。”
“是这个吧,里贝罗先生也给了我同样一份,但是……搜索范围太大了。”安德鲁手中同样拿着一张有很多人名和住址的复印纸,像公司的通联表,“我们一直在找的家伙,就藏在这份名单里么。”
“对对对,就是这张纸!”克莱雅凑上来看了看,“接着……奥利维拉先生抽了一支烟,但是他没有抽完,把烟头直接扔在了排水沟里,看起来,嗯,很烦躁。”
“失去了两个重要的部下,换作是谁都无法淡定的。”安德鲁说。
“丢掉烟头后,他进入了那个杂货店,和老板交谈了几句,然后就急匆匆地冲进了旁边的这栋公寓楼,脸上带着愤怒。”克莱雅接着说。
“有办法知道奥利维拉先生和杂货店老板的对话内容吗?”安德鲁抬起头,仰望这栋并不高的旧公寓。
“我……不太确定。”克莱雅轻轻摇头,“我在‘回放’过去的时候,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才能得到清晰的影像。如果分散精力去听背景的声音,影像就会变的很模糊,甚至断裂,失去追踪目标。”
“这栋公寓的居民大多都是拉丁美洲的移民后裔或者生活圈子固定在这里的普通上班族,隐匿在这群人里,对于一个疯狂的杀人鬼是再好不过了。”安德鲁已经查到了这栋旧公寓的资料,公寓名是“伊莎贝尔女王公寓”,来自一个并不有名的房地产公司,但是所有的销售记录都可以查询。
“我很模糊的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是那只是一些语句片段和零散的单词。”克莱雅说,“里面反复出现了三个人名,这也是我记得最清晰的部分了。”
“你现在还能把这三个名字说出来吗?”安德鲁打开记录了所有嫌疑对象的复印纸开始比对。
“桑托斯……卢卡……科鲁兹……”克莱雅慢慢地念出这三个名字。
“卢卡和桑托斯这两个名字,里贝罗先生提到过,他们就是失踪的两位执行员。而剩下这一个名字,科鲁兹……”安德鲁的手指在每一个名字的旁边飞速滑过,“在这里!”
胡安·科鲁兹,28岁,伊莎贝尔女王公寓304号。
安德鲁和克莱雅不约而同抬起头,这栋旧公寓的招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拆掉了,但是房地产公司网站上公寓地址不会欺骗任何人。
“有两种可能。第一,奥利维拉先生已经击败了科鲁兹,正在他的公寓里搜寻作恶的证据;第二,奥利维拉先生已经被击败了,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静,他应该是被瞬间干掉的。”安德鲁站在公寓的门外,望着里面幽深的通道。
“啊——奥利维拉先生……不是很厉害的吗?”克莱雅惊愕地捂住了嘴。
“如果战斗在瞬间之内就结束,实力差距反而并不明显了。”安德鲁说,“奥利维拉先生接下来的行动呢?”
“就到这里了,从下车到进入公寓,这段时间时我的极限。”克莱雅说,“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我还可以忍一忍,继续‘回放’一次。”
“不行,公寓里不同于外面的路上,那是一个危险的空间。我们都不熟悉里面的结构,而且里面的采光率很低,没有路灯和壁灯。科鲁兹完全有条件躲在某个地方偷袭来追查他的人,毕竟他在这个公寓已经住了好多年。”安德鲁摇头,“我只能保护你的一面,如果科鲁兹袭击的是另一面,我可能也无能为力。”
“那我们就这样上去吗?”克莱雅不安地问。
“不是‘我们’,只有‘我’。”安德鲁说,“如果我们与科鲁兹交手了,他一旦处于劣势,最快的脱身方法就是以你作为要挟,因为你除了‘回放’,并没有战斗力,而我不能失去你。”安德鲁脱下了风衣外套交给了克莱雅,身上只留了一件单薄的带领衬衣,“这次一定要听话,不要任性了。在马路边上不要离开,即使科鲁兹逃到了外面也不敢在人群里轻易出手的。”
“但是!前辈……”克莱雅刚吐出一两个词,任性的神情就消失了,她看到了安德鲁逐渐异变的身体。
白皙的手臂暗纹密布,仿佛隐匿在了无光的楼道里,指关节轻轻地转动,发出齿轮般的刮擦声。血肉之躯顷刻间凝结成了一种钢铁一样坚硬的物质,细小的刀刃鱼鳞般寄生在这钢铁之臂中,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慢慢生长,像是不断在手臂里吸收营养的嫩芽。远远看去,安德鲁就像一个正在被万剑穿刺的受刑者。
但是安德鲁的面部一点痛苦也没有,这些不断生长的刀刃就像是他的宠物,绝对服从主人的意志。他扭过头看着女孩,瞳色充血般暗红,声音却还是来自那个地中海阳光般灿烂的温柔男人,“没有吓着你吧。”
“没有哦,克莱雅可不是什么胆小鬼。”比起他先前可能意料到的女孩惊讶与惧怕的反应,克莱雅更是有兴趣地望着安德鲁介于人类与怪物之间的手臂,“这些像荆棘一样的东西是,前辈的能力吗?”
“荆棘?”安德鲁好奇地问。他一直都把这些从身上长出来的黑刺当成是“刀刃”,在伊卡瑟德里的同伴也是这么默认的。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荆棘”来形容他的能力。
“对呀,荆棘。”克莱雅怕安德鲁没有听懂她的英语,把“thorns”这个词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她用不自信的眼神看着安德鲁。
“不,没有。我只是第一次听到了这个比喻,感觉有些新奇。”安德鲁无声地笑着,他尽可能的皮笑肉不笑,让自己长满“荆棘”的脸部看起来不那么扭曲狰狞。
“奥利维拉先生从楼梯上到了三楼,然后右转。”克莱雅指向安德鲁身后有些潮湿的楼梯,“但是接下来的我就看不见了,行动轨迹必须要在我的视线内,我才可以完整回放。”
克莱雅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安德鲁不注意的时候,她又完成了一次“回放”。
“前辈不要责怪我擅自行动嘛,我也不想给前辈拖后腿,所以……”她的身子靠在了脏兮兮的台阶边,双手撑着额头,像发了高烧一样。
“危险!”安德鲁猛地转过身,紧紧抓起克莱雅的手腕,像美式橄榄球的拉人犯规,一把将她扔出了几米远。
克莱雅惊叫了一声,看清楚了安德鲁的用意。在他们商量作战计划的时候,危险已经悄然逼近,那个家伙具有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他早已潜伏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静静地窥伺着这一切,等待着袭击得手。
红色的锯齿利刃从黑暗的空中垂直下落,若不是身体强化后的安德鲁获得了吸血鬼般的野性听觉,这把无声的利刃会径直的把靠在台阶上的女孩切成两半。
“克莱雅!通知分部其他人来支援!让他们想办法封锁这栋公寓!”安德鲁望着上方大吼,“快出去,这里的情况你是无法驾驭的!”
公寓已经瞬间激化变成了异化生物的战场,人类社会的种种法则不复存在,只有怪物才有资格站在这里。
“明白!前辈坚持住!”克莱雅大步地冲出公寓,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总算收敛了小脾气。
脚步声缓缓地由上及下,由远及近,听起来不慌不忙,起落有致,像是穿着廉价皮鞋手提公文包的普通上班族,走几步还要停一片刻,抖落沾在裤脚的灰尘。
安德鲁后退几步,手掌心向下滴血,拽住克莱雅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心解除了“荆棘”,红色利刃的锯齿刮开了掌心的皮肤。利刃落在地上后化成了一摊腥味重的血水,染红了安德鲁的登山靴,手心的血也滴在了靴子上,一阵更加刺鼻的腥味从脚尖传来,还有“呲呲”的声响,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靴子正在腐蚀。
好在大脑暂时还是清醒的,虽说携带了基因的个体之间会相互排斥,但是只要暂时舍弃“人”懦弱的那一面,把这种来自异类的畏惧感转化成野兽的嗜血暴怒,这种压迫大脑神经的感觉会暂时消失。只有戴上了恶鬼的面具,才能彻底地杀死恶鬼。
这么多年,安德鲁·米兰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半个小时前,伊莎贝尔女王公寓304号房间。
胡安·科鲁兹有些坐立难安,他已经向公司经理请了一天的假。经理看在他工作一直认真低调也从未有什么负面投诉,就没有顾虑批准了他的假期。
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调整杀戮后的心态。面对同事和客户时,必须拿出业务员最专业最诚挚的微笑。
两个小时前那两个来找麻烦的家伙已经被处理掉了。他草草清洗了天台上的血液,把那两具新鲜的遗体暂时扔在了储物柜的暗格里。他其实并不想让这两个人和那些被他慢慢杀死的女人共处一室,只是在当下,他无法短时间内销毁这两个肉体。
科鲁兹靠在餐桌上,大拇指不停地揉动太阳穴,每一次的杀戮过后,他总是闭上双眼,不断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自己的内心平静,又像是自己在心中扮演神的角色,宽恕自己的罪恶。
沾满鲜血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正在搅动,他换上了一件宽松清爽的居家衬衣,身上的刀伤和枪伤几乎已经痊愈,只有肉眼难以分辨的疤痕。在那场战斗里,他的身体也受到了重创,尽管在身体异变后获得了常人无法拥有的自愈能力,但他的感官还是无法屏蔽疼痛,弹药在体内里炸裂的痛苦仿佛还滞留在身上。
伊卡瑟德……科鲁兹反复呢喃这个名字,这两个人效命的组织似乎是充当着制裁者,他们不知道趋于什么目标或利益,追踪猎杀他这种混迹在人类社会里的怪物。而他现在已经被这个组织锁定了,现在行踪已经暴露,一定还有追击者源源不断到来,他不知道这个组织的规模有多大,可能只是地方教会那样的小团体,但他们更有可能是一个遍布天涯海角的巨型网络,他逃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有猎人等着他。
科鲁兹感到有些害怕,那个看不见相貌的陌生男人把冒着暗红色蒸汽的液体交给他时,并没有告诉他这些。他原以为这是神的恩赐,神选中了他并赐予了他禁忌的力量,他运用这份力量不断满足自己嗜血的欲望,戏弄警察和法律于掌间。同时,这似乎又是魔鬼的诅咒,世界上从来没有高高在上的神,只有穷途末路无路可退的恶魔。
而他现在就是无路可退的恶魔,这两个人或许只是偶然找到了他,但他杀死了这两个人,那么他们肯定不是最后来找他麻烦的人。
这两个小时里,他思考过诸多种可能的未来。他打开了手机里许久未更新的订票软件,因为他从来没有也从没有考虑离开这座小镇。他选择了一趟前往马德里的列车,毕竟到现在他还没有被警察怀疑,只要隐匿在大城市里,就可以继续满足自己的欲望。
但是他还是没有勇气按下“支付车票”的按钮。在这栋公寓生活这么多年,他追求的仅仅只有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死水般的平静,为此他以几乎没有的人际关系和机械一样的自律作息维持着这份平静,不停杀人也是为了让暗流汹涌的内心平静下来。他害怕改变,害怕新的东西左右平静的生活,搅动他的内心,这种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比起伊卡瑟德更让他感到焦虑和绝望。
咚、咚、咚——楼道里响起沉沉的脚步声,像赶赴战场的士兵。声音越来越近,走到某一个位置的时候停下了。
科鲁兹无暇去想这些让他焦虑的事了,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脚步声。他虽然与左邻右舍相处甚少,但他知道这栋公寓的住户大多也是上班族,在这个工作黄金时间段回来的理由无非就是忘记带某个重要的东西必须回家来取,而为了不耽误工作,往往会急匆匆地跑步上楼闹出很大动静后又急匆匆地跑步下楼,绝不可能平静地在楼道里慢慢踱步。
动静就这么消失了,他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钥匙开锁的声音也没有听见,门外的那个人好像就这么站在原地。
一声“轰”的巨响打断了科鲁兹的思考,紧接着是玻璃碎落的声音。
“我操……”科鲁兹向后退了两步咒骂。
房间大门被以一种极端暴力的手段强行卸下后向前扔去,砸碎了另一头的玻璃窗。门口弥漫着火花和硝烟,一个身材魁梧的墨镜男站在门口,双手举着一把正在高速转动的钢齿电锯。他的手法是如此的娴熟,启动电锯到卸下门好像只有眨眼的一瞬间。
“喂喂喂喂,我这里可不用拆迁啊,你擅闯民宅可是侵犯了我的住宅隐私权。”电锯火花飞散,墨镜男一步一步把科鲁兹逼的节节后退。
墨镜男一言不发地举着高速转动的电锯,好像身前这个慌乱不堪的男人只是一株树桩。
科鲁兹发现自己无路可退了,他已经被逼到了墙边,虽然看不见墨镜男的神情,但他现在一定对自己起了深深的杀心,或许在他的眼中面前站着的已经是一具等着被肢解的尸体了。
伊卡瑟德里都是一些什么怪物……科鲁兹感觉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这个组织,这个墨镜男和先前来的那两个先礼后兵的“执法者”不同,从把门卸下到现在,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要杀死的猎物。他的心里已经被仇恨完全支配,只要可以把杀死同伴的凶手找出来干掉,多拆一间屋子或者一栋楼都不足为惜。
这个人……是个复仇者,他来到这里不仅为了“执法”,更重要的是“复仇”。
科鲁兹手绕到背后拉下窗帘,隔绝房外的光。这半年来,他感觉自己越来越适应这具新的躯体,对光的敏感与恐惧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外出上班也不再那么依靠墨镜的保护。但是,这具躯体在光的照耀下终究无法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就像久站不坐后发酸的肌肉。
身体终于缓和很多了,电锯也近在咫尺,细小的火花溅在身上触电般难受。
“你只能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肮脏的东西。”墨镜男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挥舞电锯斜劈向科鲁兹。
科鲁兹抬起手挡住了切向身体的电锯,电锯在手掌上划出一道齿轮状的浅显伤口,几滴细小的血珠溅出后,伤口紧接着发出了金属间高频摩擦的刺耳噪音,火花喷涌而出,像在切割生硬的钢筋。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其中蕴含的原理,但正如你看到的,我可以把液体凝结成固体——当然,包括我的血液。你只能轻松切开我的皮肤,但你的电锯永远到达不了我的动脉。”科鲁兹抓握住电锯的尖端,招架住了电锯攻击。他在心里同时默默计算和墨镜男的距离,被招架住的墨镜男也停止了移动,电锯的长度大约有一米,而他和墨镜男的距离肯定不止一米,现在对他施加攻击他肯定是无法防御的,但是……科鲁兹无法在一只手臂以及身躯招架攻击的状况下,挥出另一只手臂攻击距离超过一米的敌人。
他同时也在寻找有没有可能附着在墨镜男身上的液体,只要有哪怕一滴水珠也好。他可以让流动的水珠凝成针刺状的固体,虽然被针扎不至于死亡,但造成的疼痛至少会分散挥舞电锯的力量,这样会为他的反击留下很大的空间。
可是……墨镜男的脸上甚至没有留下一滴汗水,自始自终,墨镜男或许从不会认为自己会失败,这是一种……实力碾压般的自信!
“垃圾。”墨镜男吐出一个词,按下了电锯把手上的“UP”按钮。
“啊——”这次轮到科鲁兹惨叫了,手臂沿着中指被电锯切开,像砧板上被一刀剖开的鱼。
电锯转动的速度加快了几倍,声音震耳欲聋,飞溅四散的火花肉眼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线。
科鲁兹一屁股坐在了墙角落,他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如此自信了。刚才的攻击只是电锯的最低档,那根本不是攻击,只是试探,试探他的能力深浅强弱,就像牌局里最先打出的小牌。这个墨镜男虽然看上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他完全没有丧失战斗素质。
现在墨镜男的目的似乎达到了,因为科鲁兹自己也不知道这份神秘能力的深浅,他只知道自己能凝固一个较小领域内的液体,但他无法把握和探测凝固后的硬度,是被轻而易举切成两半的木头还是绝对稳定的金刚石,他无法预知。所以墨镜男在第一次攻击被勉强招架后,顺势加大了攻击强度。
但是……已经来不及思考了,电锯切开了手臂后,这一次笔直的刺向了科鲁兹的胸口。
手臂被切开四溅的血液凝结成了一个近乎半透明的红色屏障挡在身前。科鲁兹已经无心利用这些溅出的液体来反击,他必须保护自己,虽然强大的自愈能力使裂开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愈合速度远不及电锯的速度,一旦心脏或者大脑被破坏,身为吸血鬼的他也会死亡。
电锯切纸似的贯穿了这层血屏障,破碎的部分落在地上发出了碎玻璃般清脆的响声。
科鲁兹痛苦地低下头,电锯已经刺进了腰间,细小的红色微晶从越来越大的伤口中拉闸般泄出,他把体内的血液全部凝结了,尽管这样依然阻挡不了电锯切割他的身体,但至少可以在心脏被破坏前,为他争取十几秒的时间。
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了,血液凝固后,氧气无法通过循环输送到所需要的器官。吸血鬼虽然不需要大量的氧气来维持生命供给,但他刚刚得到这副还未完全适应躯体,基本生理活动仍然摆脱不了普通生物的科学规律。
不过,已经足够了——
“可以让我,说几句,话吗?”大脑的眩晕让他说话断断续续的。
“死吧。”墨镜男冷冷地说。
“你是一个强大的人,但你毕竟只是一个人类。”科鲁兹自顾自地说。
“你知道吗,在一些国家现在还保留着死刑,也就是当一个人犯下故意杀人罪时,法院会做出公正的审判,将这个杀人犯枪决或者绞死。当杀人犯被处决后,法院和法律的作用就结束了,社会民众会为这次审判感到满意。但是事情真的结束了吗?最痛苦的是受害者的家人和朋友,他们绝对不希望杀人犯在一瞬间的痛苦后死去,他们希望让杀人犯在死前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让他在绝望中生不如死,在身体和精神被消磨殆尽后再杀死他。这在法律上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但是每个人——甚至是捍卫法律的法官,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都会有这种想法。”
墨镜男愣了一刹那,然后继续一言不发地挥动电锯。
“而你就是被害者的家人,你如果想杀死我,用电锯把我的心脏刺穿后我就死了。但是你肯定不希望这么便宜我,你想让我在死前体会到更大的痛苦,所以你先破坏我的身体,最后才是我的心脏。”科鲁兹说,“所以,你终究只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类啊。”
说完,科鲁兹的嘴边挂出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
凝固的血液一瞬间全部“解冻”,电锯所受到的阻力瞬间下降了几个数量级,惯性主导了电锯的切割运动,没有刹住车的电锯割开科鲁兹的胸口后,滑离了他的身体。
胸腔的鲜血喷泉般涌出,阻挡了彼此对视的视线。
在空中扬起的鲜血瞬间再次凝固,像无数把尖锐的刀刃,万箭穿心般通透了墨镜男的身体。
“好疼……”科鲁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一瘸一拐走到倒下的墨镜男身边,在攻击结束的那一秒,这个男人就停止了呼吸。魁梧的身姿千疮百孔,墨镜碎了一边,他的手中却紧紧地握着轰隆隆的电锯,好像随时准备发起下一波攻击。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感谢你——”科鲁兹随手抽出一块桌布蒙在了死去的男人身上,还在运作的电锯把桌布切开了一个角。
“在我遇到你之前,我是一个逃避者,我渴望逃避你们的追捕去追求平静的生活。”科鲁兹轻轻地说,“但是我所追求的是内心的平静,而那终究不能让我的内心得到平静。所以,我感谢你把我从逃避者变成了应对者,只有把前来猎杀我的人全部杀死,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科鲁兹趴在地上,舔舐着不知是谁的鲜血,地板微微凹陷,好像被硫酸腐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