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钢厂拒收(1/1)

陈建国走了整整三天。

下河村的天,黑沉沉地往下压,闷得人一口气就堵在嗓子眼上,上不来也下不去。

那堆小山一样的土豆,现在再看,活脱脱就是个大坟包。

一个随时能烂成一滩臭水、把全村人活埋了的大坟包。

土豆堆边上,周兰扯着自家闺女陈灵儿,一双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死死挂在那堆土豆上,那看笑话的表情,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

陈灵儿急得直拽她娘的袖子,嗓子眼都在发颤。

“娘,你还笑!这土豆要真烂了,咱家也得跟着喝西北风!”

周兰斜了她一眼,没理,嘴咧得更开了。

就在这时,村口那条土路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屁股后头卷着漫天黄土,一头扎进了村里。

车屁股后头,还跟着辆吉普车。

整个下河村,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一下就没了。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死死盯着村口。

车,在村口稳稳停住。

吉普车门一开,先下来个穿干部服的,一路小跑绕到后座,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拉开了车门。

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下了车,一张脸板得四四方方,瞧不出是喜是怒。

另一头,大卡车的驾驶室门“哐当”一声推开,一个人影从上头麻利地跳了下来。

是陈建国。

他身上那件衣裳早就脏得看不出本色,可那腰杆子,却一点没弯。

他看都没看周围那些交头接耳的村民,径直举起手里一个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了红戳的硬卡片。

“俺在钢厂门口,站了一天一夜!李厂长认出了俺爹的名儿,这才见了俺!这是李厂长给的‘钢厂通行证’!”

原本还在嘀嘀咕咕的村民,这下全闭了嘴。

大伙儿脸上的狐疑还没散干净,心口那块大石头倒先落了一半。

大牛冲上去,一巴掌呼在他肩膀上。

“建国,好样的!”

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却谁也没理,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陈秀英面前。

他直直瞅着陈秀英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嘴唇哆嗦了几下,话还没说出来,眼眶先红透了。

全村人就这么眼睁睁瞅着,他两脚“啪”地一并,对着陈秀英,敬了个笔挺的军礼。

“嫂子!”

他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我来晚了!”

全场鸦雀无声。

周兰那张等着看好戏的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就那么僵住了。

这中年男人,正是省钢厂的厂长,李援朝。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村民,声音洪亮。

“乡亲们,我是省钢厂的李援朝!我代表钢厂后勤处,按最高补助价,收你们所有的土豆!”

人群里静了一秒,随即“轰”地炸开了。

“老天爷开眼了!有救了!”

“土豆能换钱了!”

李援朝随手捡起个土豆,“咔嚓”一声掰成两半。

“你们瞧!这皮子紧,肉也瓷实,水分足得很!我们厂食堂存的那批,可没这个成色!”

陈秀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

“这土豆要想存住,就得往地窖里撒草木灰,人勤快点,多翻动,就坏不了。”

说话时,她指尖在袖口上不着痕迹地滑过,趁着众人目光都黏在卡车上,飞快地凑到陈念耳边。

“把袖口里的‘细粉’掺进剩下的草木灰,一斤粉兑五十斤土豆。记着,翻的时候手脚麻利点,别让人听见动静。”

陈念重重一点头,扭身就走,手里已经掏出了那个小本子,飞快地记着什么。

“四月十八,混‘细粉’,地窖湿度降三成,发芽率再降两成。”

写完,她把本子递到奶奶眼前晃了晃。

“都杵着干啥!装车!”

老支书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村民们才如梦初醒,一个个嗷嗷叫着,抢着往卡车上搬麻袋。

那股子高兴劲儿,恨不得把天都给掀了。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李援朝把陈秀英拉到一边,脸上的热乎劲儿瞬间收了回去。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

“嫂子,我这次来,是硬顶着雷来的。”

“高副局长那边,已经有人给我递话了,叫我‘按规矩办事’。”

他朝正在装货的卡车抬了抬下巴,叹了口气。

“这车土豆,我只能挂上‘支援重点工业单位生产’的名头,特批拉走。”

“但是,下不为例。”

陈秀英捏着拐杖,指关节捏得发白。

李援朝顿了顿,声音更沉了。

“还有,嫂子,这批土豆……不能给现钱。”

“厂里盯着我的人太多,我只能先给你们打一张钢厂的内部欠条。”

“等年底厂里效益上来,才能把钱结清。嫂子,不是兄弟我不地道,是真的有人在后头使绊子,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陈秀英没出声,指关节在拐杖头上一下下地轻叩,不紧不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周兰的耳朵尖,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那双贼溜溜的眼珠一转,立马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哎哟喂,李厂长都来了,咋还不给钱?该不是厂子也快黄了吧?咱们这些刨土坷垃的,可等不起一张白条子啊!”

她这一嗓子,像一盆凉水,把火热的场子浇了个透心凉。

正扛着麻袋的汉子,胳膊都僵在了半空。

欢呼声也没了。

村民们都不吭声了,全扭头瞅着陈秀英,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慌张和猜忌,又从眼睛里丝丝往外冒。

陈念却没乱,几步挤到老支书跟前,摊开一张纸,正是李援朝刚才悄悄塞给奶奶的那张。

“爷,您看!这不是白条,是钢厂的内部供应单!”

她指着上面的字,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上头写着,咱们的欠条能换钢厂的布匹、煤油,还能直接抵公社粮站的粮票!这哪里是白条!”

她又指着单子右下角那个红得扎眼的印章。

“这是钢厂的公章,跟那张收购土豆的凭证上盖的章,一模一样!”

老支书把单子举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嘿”的一声,一拍大腿,冲村民们吼道:“是真的!能换东西!不是瞎画大饼!”

老支书喊完,可底下还是有几个年轻的,脸上犯着嘀咕,没全信。

陈建国往前站了一步,说话磕磕巴巴,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俺……俺听李厂长说了,欠条能换煤油!咱村好几家煤油灯都快点不着了,下个月……俺再跑一趟钢厂,帮大伙把煤油换回来!”

家里缺煤油的王二柱眼睛“唰”地就亮了。

“真能换?那俺信!俺家娃晚上做功课都得摸黑!”

旁边的李小花也跟着喊起来。

“俺家想换布票,给娃扯块新布做身衣裳!”

大伙儿拧着的眉头一下都松开了,扭过头,冲着周兰直撇嘴,还有人往地上“呸”地啐了一口。

一道道目光戳在周兰身上,扎得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下意识伸进兜里,摸到了那几张薄薄的粮票。

她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她一把拽过陈灵儿,低着头就往家走,脚底下虚浮,走道都发飘。

陈灵儿小声问。

“娘,咱还闹不?”

她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