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卖粮难过登天(1/1)

下河村的喜悦是锅里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谁也摁不住。

老支书带头,村里人扯着嗓子唱山歌,扭秧歌,调子跑得能撵上山那头的野兔子,可谁在乎呢。

家家户户都分了几十斤土豆,那黄澄澄、带着泥土气的疙瘩,捧在手里,是能压弯腰的沉。

这是命。

断粮的坎,总算是暂时迈过去了。

可人一高兴完,那股劲儿泄了,就该愁了。

村头空地上堆得跟坟包似的土豆山,成了一块压在全村人心口的巨石。

这么多,咋办?

光靠村里这百十张嘴,吃到明年也吃不完。

天一天比一天毒,这玩意儿娇气,放不了几天就得发芽、生霉、烂成一滩水。

后山。

李大爷领着互助组一帮小伙子,光着膀子干得满头大汗。

陈念手里攥着奶奶画的图纸,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手往腰上一叉,有板有眼地指挥。

“大牛叔,这儿!再往下刨半尺!”

“二虎哥,你那‘三合土’不对,石灰搁少了,快添!”

她嘴里说的“三合土”,是石灰、沙子和黄土搅和在一块的土方子,奶奶教的,说是抹上墙,能让地窖变得比石头还结实,半点水汽都进不来。

地窖很快就挖出了个大概模样,底上铺了厚厚一层干稻草,墙角还码着一堆黑黢黢的木炭。

到了晚上,人都走光了。

陈秀英才拄着拐,让陈念扶着,一深一浅地摸进了地窖里。

月亮光从窖口漏下来,在地上撒了一片清辉。

陈秀英从胸口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

“念念,记住了,这是咱家传下来的东西,专门克潮气。”

她把那一包所谓的“长效防潮粉”,一点点,仔细地拌进了那堆木炭里。

整个地窖,只有陈念一个活人看着。

她用力点点头,把奶奶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连着这个夜里的秘密,一起塞进了脑子里。

地窖能救一时急,救不了一世穷。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支书就翻出了箱底最挺括的一身衣裳换上,骑上村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卯足了劲往镇上蹬。

头一站,供销社。

供销社的胖主任没在喝茶,正捏着个小巧的紫砂壶,给一盆金贵的兰花喂水。

他眼皮都没撩一下。

“土豆?那玩意儿浑身是泥,弄脏了我这地,你赔不起。”

老支书脸上堆着笑。

“主任,您给个方便,价钱都好说。”

胖主任总算舍得把水壶放下,伸出两根肥得流油的手指,像是怕碰脏了自己。

“两分钱一斤。要不你拉走,要不就留下给我当花肥。”

老支书脸上的笑僵住了。

两分钱,连个屁都买不来,还不够费工夫的。

他没吭声,掉头就走,又吭哧吭哧地骑着车,赶到县里的国家粮站。

粮站的门槛高,里面的人也高人一等。

一个戴眼镜的干事隔着小窗户,拿眼把他从头到脚溜了一遍,那眼神,跟看叫花子没两样。

“下河村的?卖土豆?没接到收购计划,回吧。”

“同志,我们这土豆,品相好,产量高,都是支援国家建设的……”

“我说没计划就是没计划!”

那干事手一挥,像赶苍蝇,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低头继续拨弄他桌上那堆永远也算不完的算盘珠子。

老支书在粮站门口戳了半天,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想不通。

直到他抬眼,看见粮站墙上那面“先进单位”的大红锦旗,底下落款那个张牙舞爪的签名。

高副局长。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板钻上来,顺着脊梁骨爬满了全身。

那辆破自行车,来的时候蹬得跟飞似的,回去的时候,却一步也挪不动。

他看着车把上挂着的空布袋,那布袋瘪着,就跟村里人瘪下去的指望一模一样。

他想过会难,没想过会是这么一堵墙。

一堵用权势、用人情、用他看不见的手腕子砌起来的,滴水不漏的墙。

“高……”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姓,满嘴都是血腥味。

这是报复。

是高副局长倒了,他底下那些徒子徒孙,不动声色的报复。

他们就是要让下河村的土豆,一斤都卖不出去,活活烂在地里!

老支书是怎么魂不守舍回到村里的,他自己都忘了。

那张晒得发黑的脸,此刻灰得像死了火的灶膛。

土豆卖不掉。

这消息跟瘟疫似的,一下就在下河村传开了。

消息还长了翅膀,飞回了陈家洼。

周兰和陈建军两口子,看着家里见了底的米缸,再一琢磨下河村那堆金疙瘩,心里的火烧得眼睛都红了。

周兰一拍大腿,坏水又从肚子里冒了出来。

她跑到村口,找了几个纳鞋底的老娘们,一屁股坐地上,拍着大腿就嚎上了。

“你们是不知道哇!我那个死老太婆婆,心有多黑!”

“宁可让几万斤的土豆烂在地窖里,也不分给咱们本家人一口活路!”

“这是要逼死我们二房啊!”

瞎话传得,可比土豆烂得快多了。

下河村里,人心也散了。

“辛辛苦苦小半年,就换来个这?打水漂了?”

“我就说,那老太太神神道道的,不靠谱!”

“这可咋整?几万斤啊,真烂了,咱下半年嚼谷糠去?”

不安和怨气,在村里每个角落里滋生。

陈秀英对这一切,只做了一件事。

她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把互助组的人都叫齐了。

村民们耷拉着脑袋来了,一张张脸上,又愁又怕。

陈秀英就那么杵在他们跟前,不说话,一双浑浊的老眼,刀子似的从每个人脸上一一剐过去。

被她看到的人,都跟做了亏心事一样,不自觉地把头埋得更低。

村里安静得,只听见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死一样的沉默里,陈秀英手里的拐杖,卯足了劲往地上一顿!

“咚!”

所有人的心尖,都跟着这一声,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她开了口,嗓音沙哑,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众人耳朵里。

“国家的道走不通,咱就自个儿,闯出一条道!”

她扫视一圈,那眼神亮得吓人。

“这土豆,咱们拉到市里去卖!”

这话一出来,底下的人全傻了。

去市里?

没介绍信,私自倒卖粮食,那叫投机倒把!

是要被抓起来蹲笆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