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云游何得谓出家(1/1)
知县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贾雨村不过是无奈之下,故作镇定。
你有啥可掰扯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律法的角度说封新不该死,但从人情角度,你草菅人命,仗势欺人是跑不了的。
所以知县胸有成竹:“封肃,此事的来龙去脉,你要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容得你,只怕贾大人也容不得你!
贾大人手中有京营官兵,若是一怒之下下令杀你,只怕本官这几个捕快,也未必能保得住你!”
封肃作为封家庄有根基之人,与知县也算相熟。见知县明显有偏向自己之意,顿时嚎啕大哭,悲不自胜。
“太爷!这贾雨村大人本与我家有旧,又有官身,小人是知礼之人,怎敢上门闹事儿呢?
实在是他夫人仗势欺人,欺辱小人,小人家中子侄年轻气盛,不堪受辱,双方才有所争执啊!”
知县怒道:“胡说,贾大人乃读书人,其夫人岂会不如你一个乡野村夫知理?可知是胡说!”
封肃连忙喊冤:“大人有所不知,这娇杏夫人,本是小女的丫鬟。当初贾大人当知县时纳为妾室的。
后来贾大人正妻病故,这才扶正了的。娇杏夫人在我家呆过许多时日,小人却知道她并非知书达理之人!”
娇杏气得满脸通红,知县偷瞄着贾雨村,只盼他一怒之下,给夫人撑腰,拳打脚踢封肃一番。
若是能大怒之下,拳脚重一些,打封肃个生活不能自理,或是一刀砍死,那就太酷了!
那样自己能保证,明天姑苏城头条标题就会是:震惊!高官为夫人撑腰,因琐事打死父子二人!
可惜贾雨村云淡风轻,并无发怒之意,还冲娇杏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沉住气。
知县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既然娇杏夫人与你家有宾主之谊,理当亲近,何以发生冲突呢?”
封肃悲痛地指着封氏:“只因女婿出家,小女成了寡妇。本庄庞员外托人说媒,愿意娶为续弦。
小人收了聘礼,应允了这门婚事。谁料小女平时受娇杏夫人蛊惑,不守妇道,大喜之日落跑!
小人带家人前往贾府讨人,娇杏夫人仗势欺人,不但不肯归还小女,反而还破口大骂!
小人再三哀告,娇杏夫人只是一味蛮横,还打开院门,叫嚣说谁敢进去一步,就让贾大人杀了谁!
小人之子封新,眼看吉时已到,迫不得已,进院去拉小女,并未敢冲撞娇杏夫人。
结果贾大人带人赶到,不由分说动手行凶。我儿子不知其真假,带子侄抵抗,谁知真的被砍了脑袋呀!”
封肃越说越激动,说道后面时再次哭嚎起来。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贾府确实过分了。
娇杏气得大叫:“胡说!分明是你们翻墙进院,撞开院门,却说是我打开的院门!”
知县见民心可用,心中暗喜,脸上却一副为难的表情。
“娇杏夫人,这院门是如何打开的,双方各执一词,却也无人能作证,似乎可以暂且不论。
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女子愿不愿意。封氏婚期落跑,就是给家里丢人,乃是不孝。
大康以孝治天下,夫人你收留不孝之女,不顾礼法,拖延吉时,本身就已有仗势欺人之嫌。”
娇杏怒道:“封夫人乃我旧主,如同我母,我以孝事之,有何不妥?岂有见母亲危难而袖手旁观之理?”
知县被娇杏噎得一愣,他没想到一个丫鬟出身的女子,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不由得看了贾雨村一眼。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但知县毕竟是饱读诗书之人,岂会被娇杏难住,当即微微一笑:“娇杏夫人此言差矣。
你与封氏只是情同母女,并非真正的母女;而封氏却真的是封肃的女儿,两者亲疏有别。
故而你对封氏之孝只在情理上,封氏对封肃的不孝却在法理上。岂能以小欺大,以假盖真?”
这番话是很讲理的,毕竟娇杏已经不是封氏的丫鬟了,与封氏没有实际上的人身关系。
以感情的理由,去干涉封家家事,从法理上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堂下百姓也都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娇杏毕竟没念过书,虽然聪慧伶俐,在讲理上却不是知县的对手。
而且众所周知,女人是不擅长讲理的,只擅长不讲理。男人却都很擅长讲理,能把不讲理也讲出理来。
所以娇杏把目光投向贾雨村,却发现贾雨村正在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那目光真的比老爷原来温暖得多啊。
贾雨村缓缓开口道:“知县大人既然肯讲理,那就很好。请问知县大人,封氏有何不孝之处?”
知县笑道:“刚才下官已经说过,女子婚嫁,父母之命,封氏逃婚,有辱门风,自是不孝。”
贾雨村摇头道:“大人难道没听过:初嫁从父母,再嫁自由身?连王婆和西门庆都懂的道理,你不懂?”
知县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大人所言,固也有理。然再嫁自由身指的却是指寡妇自有家业,再嫁可自主。
封氏是回家居住,吃喝用度仰仗父兄,并非自由之身,何谈再嫁自由身?
便如《孔雀东南飞》中之刘氏女,被焦家所休,回刘家生活,再嫁自然仍需听父母之命。”
贾雨村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刘氏女是被焦家所休?我问你,甄士隐可有休书给封氏?”
知县一愣,看向封肃,封肃尴尬地摇头,知县低声道:“甄士隐出家突然,并无休书。”
贾雨村嘲讽地看着知县:“那甄士隐可曾亡故?官府可有甄士隐的亡故证明吗?”
知县的声音更低了:“无人得见甄士隐是否亡故,官府要办亡故证明,需其家人申请方可。”
贾雨村冷笑道:“甄士隐既未亡故,又未休妻。封氏既不是寡妇,又未被休,何谈再嫁?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封夫人乃堂堂正正甄家正妻,与封家何干?封家强逼出嫁,分明是强抢民女!”
封肃惊呆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这……她是我女儿啊!我自己的女儿,我强抢民女?”
贾雨村冷然道:“不错,你强抢民女!哪条法律规定,父亲对已出嫁的女儿可以为所欲为的?
若按你的想法,天下人都该去生女儿,反正嫁出去后还可以抢回来再收一次聘礼,何乐而不为?”
知县紧皱眉头,贾雨村所说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句句是理,他只好替封肃出头。
“贾大人,可甄士隐出家了!出家无家,出家之人虽未写休书,也与写休书无异,这一点大人能否认吗?”
知县说的也是正理,大康崇佛信道,僧道众多,对出家自有一套完整的规则,出家无家,就是一条。
封肃松了口气,赶紧点头道:“不错不错,出家无家,自动休妻,正是如此,所以我不是强抢民女!”
贾雨村笑道:“出家无家,自是不错。可是请问,谁说甄士隐出家了?”
封肃讶然道:“这还用谁说吗?甄士隐在门口晒太阳,一僧一道经过,他们打了几句哑谜,甄士隐就跟他们走了呀!”
贾雨村点头道:“所以呢?甄士隐跟着一僧一道走了,就是出家了?我还跟一僧一道打了半天哑谜,走了挺远的路呢。
他们给我了仙药,我才能返老还童,按你的说法,跟一僧一道打哑谜,走一段路,就是出家了?”
封肃目瞪口呆,知县皱眉道:“大人与甄士隐却不可同日而语。大人当天就回家了,甄士隐却一去数年未回。”
贾雨村笑道:“我这次出去游玩,也一去一年有余,按你们的说法,我是否也算出家了?
我夫人是否也算被休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来上门给她说媒,甚至强抢出嫁了?”
知县愣住了,封肃也哑口无言,贾雨村冷冷地看着二人,步步紧逼。
“大康律法中,可有明令,一人出门多久就算出家吗?还是跟着和尚道士出游就算出家?
我现在兼着僧录司和道录司的差使,天下僧道要出家,都要在两司中存档领取度牒!
可我查遍两司,其中并无甄士隐之名。这就是甄士隐未曾出家的证据!你们说他出家,又有什么证据?”
知县张了好几次嘴,最后终于不得不承认:“甄士隐出家,是众人以理度之,并无证据。”
贾雨村冷笑道:“什么时候我大康仅凭‘以理度之’四个字,便可以强抢民女,逼嫁人妇了吗?”
知县知道这事儿是占不了理了,只好低声道:“封肃乡野村夫,见识有限,难免疏漏。
我等朝廷官员,饱读诗书,自当教化为先,若不教而诛,反而有失朝廷声望,大人以为如何?”
这就是讲理讲不过,开始讲道德了。知县本以为贾雨村不会轻易放过,想不到贾雨村微微一笑。
“好,我就先不追究封肃强抢民女之事。只是如此一来,封夫人逃婚,可还算不孝之举吗?”
知县赶紧答道:“不不不,封夫人为夫守节,逃婚有理,不算不孝。”
贾雨村点头道:“既然封夫人不为不孝,那我夫人留她在我府中,加以护持,可有不妥?”
知县无奈:“娇杏夫人深明大义,不忘旧主恩情,乃有情有义之举,并无不妥。”
贾雨村叹息道:“既然封夫人和我夫人都无不妥,那封家众人闯我府邸,行凶闹事,其罪就不可免了。
知县大人,百姓冲击官员府邸,行凶打人。被官兵制止后仍不肯停手,甚至殴打官兵,死得冤吗?”
知县知道这是最后的防线了,犹如内裤,这条防线再失守,对方就将长驱直入,为所欲为了。
所以他死死地抓住最后的防线不放:“大人,封家众人冲击贵府,固有其罪,然而刚才咱们也说了。
他们是否强闯大人府邸,还是大人的夫人主动开门,并无旁证。何况大人说他们行凶,在场众人身上并无伤痕,难以服人。”
这话倒也没错,封家子侄只是用肉体挡住了想要援助封氏的娇杏等人,就是封新,也不过对娇杏过了过嘴瘾,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自然无人受伤。
贾雨村指着王义红肿的脸颊说道:“我家人虽未受伤,但王都尉脸上的掌印还在呢,官兵们也多有皮青脸肿的,又怎么说?”
知县依旧抓着内裤不放:“官兵动手在先,封家众人以为大人是假冒的,自然以为官兵也是假的。
而且他们并无铁器,官兵却有腰刀,他们如何敢殴打官兵?当此安危之际,他们奋起反抗,不过为了自保。
封新闯了大人家门户,自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大人杀了他,本官也无可奈何。
但为官者,当以教化万民为责。大人不教而诛,杀了一个封新,却让万千百姓寒心啊!”
此时堂下百姓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激动了,因为他们也听明白了,整件事儿肯定是怪不到人家贾雨村夫妻身上的。
封肃自己不顾礼义廉耻,想趁女婿出门云游时,把女儿再嫁一家,收一份聘礼。不但无耻,而且违法。
不过知县这一番话,也有道理,封家虽然可恶,又很狂妄,但如果拿到官府审判,多半不会是死罪。
可能坐牢,可能流放,可能打板子,但肯定不是死罪,所以知县说他罪不至死,却被贾雨村下令杀了,也是实情。
所以百姓心中多多少少对贾雨村有点意见,这份意见不来自于理性,而来自于立场和情绪。
毕竟百姓天生就觉得官员是欺压百姓的。所以对官员杀了百姓,别管对错,总是不太爽的。
而知县要的就是这种情绪,将来扩散出去,虽然没人能说贾雨村有罪,但他不体恤百姓,仗势欺人,不重视人命,这种风评是跑不了的。
贾雨村叹了口气:“知县大人所说,也有道理。本官现在想起来,对封新之死,确实也该有所表示。
为让百姓知道,人命关天,总有罪过,不可轻杀。来人啊,将王义拿下,重打五十大板,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