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明暗呼应(1/1)
三更的梆子声带着夜露的寒气飘进崔府,府内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数十盏羊角灯笼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酒肉在廊下堆成小山,仆役们端着托盘穿梭其间,脚步却轻得像猫,生怕惊扰了什么。汉人将领们陆续踏入正厅,腰间的佩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 —— 这深夜的 “防务商讨”,来得太过蹊跷。
崔乾佑穿着一身汉式襕衫,袖口挽得老高,露出小臂上那道在云州留下的刀疤。他亲自站在门口迎客,与每个将领都要碰一碰肩膀,这个在朔方军时的亲密动作,让不少人眼神微动。当最后一名将领踏入正厅,他对亲兵使了个眼色,厚重的朱漆大门 “吱呀” 一声关上,门闩落下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崔将军这是唱的哪出?” 坐在末席的副将张猛率先发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燕军的监军使要是知道咱们深夜聚饮,怕是又要参咱们一本。”
崔乾佑没直接回答,只是给众人满上酒:“先喝酒,喝够了再说正事。” 他举起碗,酒液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这是我珍藏的长安西凤酒,当年从云州带过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酒过三巡,正厅外突然传来争吵声。燕军监军使带着两名亲兵,正试图闯进来,被崔乾佑的亲卫死死拦住。“让开!我奉陛下令巡查防务!” 监军使的尖嗓子穿透门板,“崔乾佑在里面搞什么鬼?”
厅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将领们纷纷握住刀柄,张猛甚至已经半站起身。崔乾佑却依旧稳坐钓鱼台,对门外喊道:“告诉监军使,我等正在推演防务,片刻就好,不必劳烦他老人家。” 他给亲卫使了个狠眼色,后者会意,悄悄将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门外的争吵声渐渐远去,显然是亲卫动了手。崔乾佑这才放下酒碗,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诸位都是关中人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安禄山叛乱至今,洛阳百姓流了多少血,你们心里清楚。安庆绪把咱们当枪使,可曾念过半分同乡情谊?”
坐在首座的王都尉猛地灌了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流淌:“将军何必说这些?我等降将,在燕军眼里连狗都不如,能活着就不错了。” 他的声音带着自嘲,却激起了满堂共鸣。
“活着?” 崔乾佑突然提高音量,一掌拍在案几上,酒碗震得跳起,“看着百姓啃树皮活着?看着子弟兵被当成肉盾活着?这样的活,与死何异!”
……
正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将将领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有个年轻将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燕军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 那是上个月安庆绪为了安抚汉人将领,特意赏赐的,此刻却像块烙铁。
“西城已破,唐军进城只是迟早的事。” 崔乾佑的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决定反正,明日拂晓打开粮仓接应唐军。愿意跟我干的,满饮此碗;不愿的,现在就走,我绝不阻拦!”
他将酒碗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溅出,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正厅内鸦雀无声,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张猛盯着碗里的酒,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的亲兵因为偷了半袋粮食救济百姓,被燕军监军使活活打死,尸体就扔在乱葬岗喂野狗。
“将军说得对!” 张猛猛地站起身,酒碗在手里转了个圈,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狠狠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得四处都是,“我等受够了燕军的气!愿追随将军!”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王都尉摘下头上的燕军幞头,露出里面藏着的汉式方巾:“我儿在唐军里当差,早就劝我反正,是我猪油蒙了心!今日就听将军的!”
转眼间,席间的二十余名将领纷纷表态,酒碗摔碎的脆响此起彼伏,像在敲碎过去的屈辱。只有两名将领犹豫着站起身,其中一个是负责看守宫城地牢的李校尉,脸色惨白:“将军…… 我家眷还在安庆绪手里……”
“我懂。” 崔乾佑没有为难他们,亲自打开侧门,“路上小心,就当没来过。”
看着两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张猛低声道:“将军就不怕他们告密?”
崔乾佑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哨子:“他们走不出南城。” 哨声刚落,庭院外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很快归于沉寂。他将哨子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现在,咱们说正事。”
将领们围拢过来,烛火照亮了崔乾佑铺开的地图。三个粮仓的位置被朱砂圈出,旁边标注着守军的姓名和兵力:“张猛带五百人控制东仓,王都尉去西仓,我亲自守中仓。明日拂晓,以举火为号,同时打开粮仓救济百姓,接应唐军入城。”
……
南城外围的破庙里,秦锋正借着月光检查地图。王二柱蹲在火堆旁,用麻布包裹着新制的炸药包 —— 这些炸药包比之前的小了一半,外面缝着棉布套,便于在街巷中携带,引信也做了防水处理。
“将军,都准备好了。” 王二柱递过来一个炸药包,分量刚好能单手投掷,“这玩意儿威力不减,就是射程近了点。”
秦锋掂了掂,满意地点头:“巷战用正好,免得伤着百姓。”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三个粮仓,崔乾佑标注的守军人数与夜影卫的情报一致,甚至连哪个将领贪杯、哪个将领擅长弓箭都写得清清楚楚。
突击队的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用布包扎伤口。那个在暗渠里被砸伤腿的年轻士兵已经能拄着木棍走路,正帮着分发干粮,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坚毅。
“都过来。” 秦锋拍了拍手,将领们围拢过来,“明日拂晓,我们兵分三路。王二柱带五人配合东仓的张猛,李石头跟我去中仓接应崔将军,剩下的人随赵勇去西仓,务必在举火后半个时辰内控制所有粮仓。”
他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路线,每条路线旁都标注着可以利用的巷弄和暗渠:“崔将军说南城的燕军大多是汉人,只要我们亮明身份,不少人会反正。记住,尽量抓活的,别滥杀无辜。”
“那宫城地牢怎么办?” 赵勇突然问道,“五千家眷还在里面呢。”
秦锋的手指在地图上的枯井位置重重一点:“夜影卫会从这里潜入,咱们拿下粮仓后,派一支小队佯攻地牢吸引注意力,里应外合救人。”
夜风从破庙的窗棂灌进来,吹得火堆噼啪作响。秦锋裹紧身上的披风,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却比不过心里的焦灼。他抬头望向南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比往常密集,像群蛰伏的萤火虫,等待着黎明的信号。
“将军,您看!” 年轻士兵突然指着夜空,一只信鸽正穿过云层,翅膀上沾着的白色羽毛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信鸽落在秦锋伸出的手臂上,腿上绑着的字条卷得很紧。他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琉璃的笔迹写着三个字:“万事俱备。”
……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崔乾佑的府邸突然亮起三盏红灯笼,在南城的夜色中格外醒目。这是给潜伏在城内的夜影卫发信号 —— 策反成功,可以行动。
琉璃正躲在中仓附近的阁楼里,看到红灯笼的瞬间,迅速吹了声鸽哨。三只信鸽从阁楼的破窗飞出,分别朝着东、西、中三个粮仓飞去,鸽腿上绑着的字条只有两个字:“动手。”
中仓的守军里,早就被崔乾佑安插了亲信。当信鸽落在粮仓的屋檐上,一个伙夫打扮的汉子迅速抓住它,将字条塞给正在巡逻的队正。队正看完字条,不动声色地对身边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两人假装争执,顺势撞倒了堆在墙角的柴草,挡住了通往粮仓深处的通道。
与此同时,东仓的张猛正在召集亲信。他借着查岗的名义,将五十名汉人士兵聚集在马厩,低声道:“明日拂晓,听我号令打开仓门,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士兵们纷纷点头,有人悄悄从马粪里掏出藏着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草屑。
西仓的王都尉则用另一种方式准备 —— 他故意让燕军的哨兵喝多了酒,此刻正躺在草堆里呼呼大睡,巡逻的路线被悄悄改了,避开了粮仓的后门。他站在粮仓的箭楼上,望着南城的方向,那里的红灯笼像三颗温暖的星。
城外的破庙里,秦锋将琉璃的字条传给每个士兵。王二柱用炭笔在地上画出粮仓的内部结构,给每个人分配任务:“我带两人炸掉守卫室,石头你去开后门,将军带主力冲进去控制粮囤。”
年轻士兵用力点头,手里的炸药包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他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那是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此刻却觉得比任何武器都管用。
夜风吹过残破的城墙,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秦锋突然站起身,望着南城的灯火:“时候差不多了,各队检查装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士兵们默默起身,整理着铠甲和武器。破庙的角落里,那只信鸽正梳理着羽毛,准备迎接黎明的曙光。秦锋知道,此刻的南城,无数双眼睛正望着同一个方向,无数颗心在为同一个目标跳动 —— 这场明暗交织的赌局,即将揭晓胜负。
……
四更天的梆子声带着寒意掠过洛阳城,崔乾佑的府邸依旧灯火通明。将领们已经散去,回到各自的营地准备,正厅里只剩下崔乾佑和张猛,地上的酒碗碎片还没清理,像片破碎的星辰。
“将军,真要开仓放粮?” 张猛的声音带着犹豫,“那些粮食是安庆绪准备守城用的,放出去…… 咱们就没退路了。”
崔乾佑走到窗前,望着中仓的方向,那里的守军已经换了岗,巡逻的是他的亲信。“我要的就是没退路。” 他的声音平静,“只有让百姓尝到甜头,他们才会跟咱们一条心。”
他从箱底取出个旧账本,上面记录着这几年洛阳城饿死的百姓人数,密密麻麻的数字触目惊心:“安禄山占洛阳时,饿死三万;安庆绪守城,至今又饿死五千。再守下去,全城的人都得死光。”
张猛的眼睛红了,他想起自己的老家,父母妻儿或许早就成了账本上的一个数字。“将军说得对。” 他握紧腰间的刀,“就算死,也要让百姓多活几个。”
城外的秦锋也没睡。他靠在破庙的柱子上,听着士兵们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每个人都累到了极致,却没人发出鼾声,只是在梦中偶尔呓语,喊着 “杀” 或 “娘”。王二柱在火堆边添了些柴,火星溅起,照亮了他脸上的刀疤。
“将军,您说崔乾佑靠得住吗?” 王二柱的声音很轻,“万一他是诈降……”
“他不是。” 秦锋的语气笃定,“他把家人都留在了中仓,这是最大的诚意。” 他想起琉璃的字条,想起那些甘愿冒险的汉人将领,“乱世里,谁不想当好人?只是没机会。”
天快亮时,南城的更夫突然改变了梆子的节奏 —— 原本是 “咚 — 咚 — 咚”,此刻却变成了 “咚 — 咚”,这是崔乾佑约定的信号,说明一切正常,可以按计划行动。
秦锋站起身,拍了拍王二柱的肩膀:“叫醒弟兄们,该出发了。”
士兵们像弹簧般弹起,没人说话,只是迅速检查装备。年轻士兵最后一个站起来,悄悄将母亲给的平安符塞进怀里最深的地方。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南城的中仓突然升起一股浓烟,紧接着是东仓和西仓,三道烟柱在晨曦中格外醒目。秦锋举起望远镜,看到粮仓的大门缓缓打开,百姓们像潮水般涌进去,欢呼声隔着城墙隐约传来。
“信号!” 王二柱的声音带着兴奋。
秦锋拔出短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冲!”
五十名士兵像离弦之箭冲向南城,他们的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与城内粮仓的烟火遥相呼应。崔乾佑站在中仓的箭楼上,看到唐军的旗帜出现在南城门口,突然笑了,他举起火把,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柴堆,浓烟滚滚中,他仿佛看到了洛阳城重生的曙光。
这场明暗呼应的赌局,终于在黎明时分,迎来了最关键的一步。而洛阳城的命运,就在这烟火与刀光的交织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