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铁壁合围(1/1)
秋阳把邙山的土坡晒得滚烫,易林勒住马缰时,靴底的酸枣刺扎进皮肉,传来细密的痛感。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掌心的望远镜已被体温焐得温热。镜片里的洛阳城像块被岁月啃噬的老骨头,城墙斑驳处露出内里的夯土,唯有垛口后稀疏的 “大燕” 旗帜,还在秋风里抖着最后的倔强。
“大人,神策军那边来信了。” 亲卫赵勇翻身下马,递过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牛皮纸边缘还沾着洛水的湿气,“他们已占领龙门石窟,把守住了伊阙通道,连石窟里的佛像都派兵看守了。”
易林展开信纸,李晟的字迹力透纸背,在 “龙门石窟” 旁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城内的粮仓。他指尖在 “回纥骑兵封锁谷水” 字样上停顿 —— 骨力裴罗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半个时辰,看来那些草原汉子对洛阳的富庶早有耳闻。
“秦锋呢?” 易林望向洛水北岸,太行军的黑色帐篷沿着河岸铺开,帐篷间升起的炊烟笔直如剑,在秋阳里泛着淡蓝色。
“秦将军带着先锋营在下游扎了浮桥,” 赵勇指着远处隐约的木架,“他说要亲自盯着搭建防御工事,怕安庆绪狗急跳河。”
易林放下望远镜,目光掠过洛阳城北的邙山峪谷。那道天然的隘口像道敞开的喉咙,自古便是进出洛阳的捷径。他突然笑了,马鞭轻叩马腹:“走,去看看咱们给安庆绪留的‘生路’。”
峪谷两侧的酸枣树丛里,太行军的斥候正用树枝伪装,露出的箭簇在叶隙间闪着冷光。易林踩着碎石往里走了半里,脚下突然踢到块松动的岩石,滚下坡时撞响一串石砾,惊得几只山雀扑棱棱飞起。
“这里地势险要,” 他蹲下身,指尖抠起一把黄土,粉末顺着指缝流淌,“让工兵营连夜在谷底埋下绊马索,再把两侧的岩石凿松,用麻绳系住 —— 等他们钻进来,就给老子掀翻这道峪谷。”
赵勇在旁记录的笔尖顿住:“大人是说,这道缺口……”
“是陷阱。” 易林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尘土,“韩信当年在井陉口留的缺口,比这更宽。” 他望向洛阳城的方向,秋风卷着城墙上的旗帜声隐约传来,“人啊,看得见生路时,往往比困死绝地更慌乱。”
……
洛水南岸的河滩上,李晟正指挥神策军搭建望楼。十二丈高的木架在士兵们的号子声中缓缓立起,顶端的哨兵突然高喊:“将军!太行军的旗号!”
李晟抬头望去,秦锋的玄色披风在对岸的土坡上格外醒目。这位太行军统领正叉着腰站在浮桥头,身后的士兵们扛着拒马桩,踩着刚搭好的木板往南岸冲,溅起的水花在秋阳里碎成金屑。
“秦将军倒是急脾气。” 李晟笑着对身边的亲兵道,“去,把咱们备的伤药送过去 —— 上次潼关大战,他胳膊上的箭伤怕是还没好利索。”
秦锋跳上浮桥时,木板在脚下咯吱作响。他接过伤药,往怀里一塞,就拽着李晟往望楼跑:“快看看,我带了好东西。” 牛皮袋里倒出的草图上,密密麻麻标着洛阳城的布防,连箭楼的高度都用朱砂标了尺寸。
“这是……” 李晟指尖划过 “东门投石机” 的标记,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就。
“抓了个安庆绪的斥候,” 秦锋往嘴里塞了块干饼,饼渣掉在草图上,“那小子说,安庆绪把城外三个村落的百姓都赶进了城,男的充军,女的运石,连七十岁的老头都被赶上了城楼。”
李晟的眉头猛地绷紧:“那城墙上的箭楼……”
“是用百姓的门板搭的。” 秦锋的声音沉了下去,“那斥候说,安庆绪下了令,谁敢私开城门,就屠了他全家。”
两人站在望楼顶端,望着洛阳城墙上影影绰绰的人影。那些穿着破烂衣衫的身影在垛口间挪动,分不清是士兵还是被强征的百姓。秋风吹过洛水,带来城内隐约的哭喊,李晟突然理解了易林为何坚持 “围三缺一”—— 他不想让无辜者死在乱箭之下。
“回纥人那边有动静吗?” 秦锋突然问道,目光投向城西的谷水方向。
李晟点头,指着远处扬起的烟尘:“骨力裴罗的骑兵在谷水沿岸游弋,把水车都拆了,说是怕叛军偷水。” 他突然笑了,“那老小子还派人来问,破城后能不能把白马寺的鎏金佛像分他一半。”
秦锋呸地吐出饼渣:“想得美!等打完这仗,我非得让他把上次抢的火枪还回来不可。”
望楼下传来号角声,是易林的中军到了。两人同时转身,看着那队玄甲骑兵沿着河岸走来,易林的银袍在秋阳里像朵移动的云,身后跟着的火炮营推着蒙着帆布的佛郎机炮,车轮碾过卵石滩,发出沉闷的声响。
……
临时搭建的指挥台用缴获的叛军帐篷改造而成,四角插着唐军的玄色旗帜,风过时猎猎作响,把 “镇国大将军” 的字样拍打得发白。易林铺开洛阳城防图时,羊皮纸边缘的毛边蹭着桌面,留下细碎的纤维。
“李晟,你的神策军守南门,” 易林的狼毫笔在图上划出弧线,墨汁在 “龙门石窟” 旁晕开,“把火炮藏在奉先寺后面,那里的崖壁能挡住火光,瞄准南城的粮仓 ——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轰民房。”
李晟俯身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坊市标记,突然指着 “南市” 的位置:“那里是洛阳最热闹的集市,安庆绪肯定派了重兵把守,要不要让神策军的火枪营从侧翼迂回?”
“不用。” 易林笔尖转向城西,“让骨力裴罗的骑兵在谷水西岸多举火把,装作要强攻的样子,吸引他们分兵。” 他顿了顿,在 “北邙山峪谷” 画了个圈,“这里才是关键。”
秦锋刚从洛水浮桥回来,铠甲上还沾着水汽。他看着那个圈,突然明白过来:“大人是想…… 放他们从北门逃?”
“是给他们看条‘生路’。” 易林放下狼毫,指尖在峪谷两侧的山坳里点了点,“你带太行军主力藏在这里,多备滚石和炸药,等他们钻进峪谷,就把口子堵死。” 他抬头看向秦锋,目光锐利如刀,“记住,要让他们觉得这道缺口是咱们的疏忽,不是陷阱。”
秦锋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铁柄上的防滑纹硌着掌心:“那北门外面……”
“放空营。” 易林的声音斩钉截铁,“扎三座空帐篷,插满旗帜,再留几十匹老马在附近啃草,让斥候远远看着就行,别靠太近。”
这是韩信困项羽时用过的老法子,却最能撩拨绝境中的人心。易林想起《孙子兵法》里 “围师必阙” 的字句,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狠厉 —— 看得见的生路,往往比死路更让人疯狂。
骨力裴罗的使者恰在此时赶到,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回纥骑兵,捧着镶银的弯刀跪在帐外。“叶护说,谷水沿岸已布好防线,” 使者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他问北门的空子啥时候填,弟兄们的箭都快按捺不住了。”
易林让亲兵取来两坛西凤酒,递给使者:“告诉叶护,让他的人在西门外多唱草原歌,越热闹越好,就当给安庆绪送行了。” 他看着使者翻身上马,突然补充道,“告诉他,破城后,白马寺的鎏金佛像分他三成 —— 前提是别伤了僧人。”
使者欢天喜地地走了,帐内的秦锋忍不住咋舌:“大人还真舍得?那佛像据说有千斤重。”
易林笑了,重新拿起狼毫:“等打下洛阳,国库的损失可比这点金子多得多。” 他在图上的 “邙山峪谷” 旁写下 “三更点火为号”,墨汁透过羊皮纸,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
夕阳把洛阳城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濒死的巨蟒。易林站在邙山的烽火台上,看着各路兵马按计划展开,旗帜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唯有火把的光带在城外亮起,勾勒出合围的轮廓。
李晟的神策军在城南燃起炊烟,三十座灶台同时生火,潮湿的柴草冒出滚滚浓烟,在暮色中像条黄色的巨龙,盘旋着往城内飘去。“让伙夫们多添辣椒面,” 李晟站在奉先寺的台阶上,看着士兵们往灶里撒红辣椒,“呛得他们睡不着才好。”
神策军的士兵们故意在城墙下大声喧哗,有的吆喝着抬粮,有的假装争吵分赃,甚至有人唱起了长安的俚曲。城楼上的叛军果然探出头张望,弓箭在垛口后闪着冷光,却没人敢贸然射箭。
城西的谷水沿岸,骨力裴罗的回纥骑兵点燃了火把。两千支火把沿着河岸排成直线,骑兵们纵马奔驰,火把在黑暗中划出流动的光带,像条燃烧的长河。他们时不时对着城墙放几箭,箭簇带着火星掠过夜空,惊得城内的狗狂吠不止。
“叶护,唐军那边真的放了北门?” 阿古拉勒住马,看着远处漆黑的邙山方向,那里连点星火都没有,“会不会是陷阱?”
骨力裴罗正用皮囊喝酒,酒液顺着络腮胡流淌,在火把下泛着油光:“陷阱才好。” 他抹了把嘴,露出黄牙,“安庆绪那厮要是敢跑,正好让秦锋的人练练手。咱们只管把这里闹得热闹,让他觉得西门才是死路。”
他突然举起弯刀,对着城墙的方向大喊:“洛阳城里的小娘子们!等爷爷进去,给你们带草原的珍珠!”
回纥骑兵们爆发出哄笑,纷纷跟着起哄,粗野的笑声在夜风中回荡,像群即将扑食的野狼。城楼上的叛军被激怒,乱箭纷纷射来,却连骑兵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引得更多嘲笑。
城北的邙山峪谷里,秦锋的太行军正在悄悄布置。士兵们用麻绳捆住滚石,将炸药包藏在酸枣树丛里,引线沿着石缝蜿蜒,一直通到三里外的隐蔽处。秦锋摸着冰凉的炸药包,突然想起潼关大战时那些抱着炸药冲锋的弟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将军,都布置好了。” 王小石头跑过来,脸上沾着泥土,手里还攥着半截导火索,“按大人说的,在峪谷口留了条能过马车的路,还故意撒了些干粮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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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触到少年后背的伤疤 —— 那是潼关大战时被流弹擦伤的。“机灵点,” 他的声音放得很柔,“等下打起来,跟紧我,别乱跑。”
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时,洛阳城四周的灯火突然熄灭。除了城南的炊烟还在飘散,东、西、南三面的唐军营地都陷入黑暗,唯有城北的邙山峪谷依旧漆黑,像道敞开的喉咙,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易林站在指挥台上,望着那片刻意留下的黑暗。秋风吹过帐帘,带来远处的狼嚎,他知道,安庆绪此刻一定站在北门的城楼,看着那片漆黑,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抓住这最后一线生机。
“大人,夜影卫传回消息,” 琉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捧着密信的手微微颤抖,“安庆绪在北门城楼召集了所有将领,好像在争论什么。”
易林接过密信,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迹 ——“安庆绪次子劝父突围,长史力谏死守,争吵已逾半个时辰”。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在风中飘散,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阴谋。
“告诉夜影卫,” 易林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那里的北门依旧漆黑,“盯紧安庆绪的次子,那小子比他爹更狠,说不定会偷偷带亲兵逃跑。”
……
凌晨的露水打湿了唐军的帐篷,易林被冻醒时,帐外传来巡逻兵的脚步声。他披衣走出帐篷,秋霜在帐篷顶上结了层白霜,像撒了层盐。远处的洛阳城在晨曦中显出轮廓,城墙垛口后隐约有黑影晃动,看来守了一夜的叛军也到了极限。
“大人,谷水那边有动静。” 赵勇举着望远镜跑过来,镜片上沾着露水,“骨力裴罗的人说,刚才看到城北有黑影往邙山峪谷移动,像是探路的。”
易林接过望远镜,果然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峪谷口徘徊,手里还牵着猎犬,时不时趴在地上嗅闻。他突然笑了:“让秦锋的人藏好,别惊动他们。”
那些探路的叛军显然没发现异常,很快转身往城内跑。易林知道,这是安庆绪派来查探 “生路” 的,只要他们回去报信,今夜就会有大鱼钻进网里。
晨光渐亮时,李晟派人送来早饭 —— 几个麦饼和一碗野菜汤。他坐在指挥台旁,看着士兵们擦拭火枪,突然指着洛阳城的粮仓方向:“大人,您看那边的炊烟,比昨天稀了一半。”
易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城内升起的炊烟又细又短,像些垂死的草茎。“他们的粮草快见底了。” 他咬了口麦饼,粗粮的碎屑卡在牙缝里,“让伙夫营今天多烧两回炊烟,再让士兵们把多余的粮食搬到城墙下晾晒,故意让他们看见。”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城楼上的叛军看到唐军晾晒的粮食,纷纷探出头张望,有的甚至对着城外指指点点,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王小石头举着火枪潜伏在峪谷旁的树丛里,看得真切,忍不住对身边的赵勇道:“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快成瓮中鳖了,会不会直接投降?”
赵勇往嘴里塞了块干饼,含糊不清地说:“等饿到啃树皮时,不降也得降。” 他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峪谷口,“来了!”
十几个叛军推着辆马车从北门出来,车上盖着帆布,看不清装了什么。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峪谷走,每走几步就停下张望,像群受惊的兔子。马车刚进峪谷,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帆布被掀开,里面露出十几个精壮的叛军,手里都握着弯刀。
“是探路的先锋队。” 赵勇的声音带着兴奋,“看来安庆绪真要跑了。”
易林站在邙山的高处,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峪谷深处,突然对传令兵道:“告诉秦锋,别惊动他们,等大部队出来再动手。” 他知道,这些先锋队只是诱饵,真正的大鱼还在城里等着。
日头渐渐升高,秋阳驱散了晨雾。洛阳城四周的唐军营地一片平静,士兵们有的下棋,有的补觉,有的甚至在城墙下晒起了铠甲,看起来毫无防备。唯有隐藏在山坳里的火炮,炮口正悄悄对准城墙的薄弱处,像群蛰伏的猛兽,等待着狩猎的信号。
城楼上的叛军越来越焦躁,有人开始对着城外喊话,问唐军愿不愿意接受投降。李晟按照易林的吩咐,让士兵们大声回话:“只要放下武器,保证不伤性命!”
喊话声在洛阳城上空回荡,易林知道,最后的时刻快到了。他抬头望向天空,秋阳正好,是个适合决战的好日子。而那道故意留下的北门缺口,此刻像张咧开的嘴,正无声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