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孤以江山赌一人(1/1)
东宫。
寝殿里的地龙翻了个身,吐出的不是融融暖意,是能将人五脏六腑都烘干的燥火。
殿内悬浮的微尘,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一粒一粒,无声起落。
可裴知寒只觉得冷。
像是三九天里泼在人身上的冰水,顺着皮肉钻进骨头缝,再从骨头缝里,一缕一缕地往外渗着寒气。
任是身上那床云锦被如何厚重,也捂不热,驱不散。
三天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三天,可以是一本书翻过三页,也可以是人生走过三座要命的关隘。
裴知寒一言不发,水米未沾,唇瓣上起了干皮。
他饮下了太多的培松酿,在醒与梦的夹缝里反复挣扎,到最后,已有些分不清何处是真实,何处是泡影。
什么都没变。
他睡去,醒来,再睡去,再醒来。
这方天地的历史,没有因为他的辗转反侧而挪动分毫。
怎么会这样?
他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曾经每一次共梦醒来,那边的苏枕雪都会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在过去那潭死水里,砸开一圈圈新的涟漪,带给他新的转机。
可这一次,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铁镜。
一旁的方平,也跟着不吃不喝,熬了整整三日。
这位在东宫里素来沉稳的内官,此刻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寻不见半点血色,可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戳在地上的蜡枪头,硬挺着不敢倒。
当那双熬出猩红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睁开时,方平才敢凑近一步,声音沙哑地劝:“主子……您好歹用些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耗。”
裴知寒像是没听见。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昭宁公主,重新活生生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那份失而复得的欢喜,曾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坝。
可当他回到这间东宫,一笔一划,将那些散乱的回忆落在纸上,试图拼凑出一条完整的脉络时,一种能将人骨髓都冻住的惊骇,便从纸背上透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牢牢攫住。
苏枕雪再次死在了狄人设计的那场大火里。
她的命像一根被拧死的绳结,死死地拴在历史的牛车下。无论他裴知寒在车辕上如何运筹,如何挥鞭,那车轮,终究还是会从她身上不偏不倚地碾过去。
他已站在大景权力的山巅,俯瞰众生。
可他连一个想救的人都救不下来。
“嗬……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喉咙最深处硬生生挤了出来。
他猛地抬手,一拳砸在身下坚硬的紫檀木床沿上。
指节与硬木相撞,剧痛传来。
可这点皮肉之苦,与他心中那份被天道当成蝼蚁般欺骗愚弄碾压的愤怒与绝望相比,连万分之一都算不上。
他曾以为自己是那个坐在棋盘边俯瞰全局的执棋者。
他曾以为,自己能看清每一条纹路,能拨动每一颗棋子,能在过去的棋局上,为她谋出一条生路。
到头来他才是那枚最可笑的棋子。
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随心所欲地摆弄着,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他做的一切,她做的一切,所有的挣扎,都像是往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扔石子,别说砸出水花,甚至连一声回响都听不见。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怎么绕,怎么躲,最终的结局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过一般,敲不碎,撼不动?
除非……
一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撕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障,照亮了那片他始终不敢去看的角落。
不是严家。
也不是那些见风使舵的朝臣。
甚至不是看似坚不可摧的宿命。
而是那个,高高坐在龙椅之上,手里攥着这天下所有人生杀大权的人……
父皇。
是他。
是他的猜忌,是他的帝王心术,是他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冰冷祖训,才造就了这一切的悲剧。
只要他坐着,只要苏家那面功高盖主的大旗还在北疆迎风招展一日。
这场针对苏家的清洗,就一定会来。
苏家是忠是奸,是胜是败,都不重要。
苏家必须死。
这是天子,为他们一家早就写好的结局。
无人能改,无人敢改。
一股寒意,从裴知寒的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恍惚间,想起了第一次入梦时,那个隔着纱幔倨傲弹琴的自己。
想起了苏枕雪那石破天惊的一枪,是如何挑断了他的琴弦,也挑破了他那层虚伪的平静。
他又想起了,那个在宫中受尽冷眼的十三岁少年,如何用一根纤细的柳条,去定住自己的手,定住自己的心,最终定住自己的命。
他好像终于想通了那个最关键的道理。
他和她之所以能在这场横跨了十年光阴的梦境里相遇。
不是为了让她去修补那些细枝末节。
不是为了让她去查什么军粮案,去斗什么严家。
而是为了,让他这个身在局外,看清了所有结局的人,去替她做出一个,最疯狂也最正确的选择。
既然这盘棋的根子已经烂了。
那就连根拔起。
既然这棋盘生来就不公。
那就掀了它!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像是冬夜里雪花落在冰面上的声音,带着一种冷到骨子里的释然。
他不再愤怒,也不再绝望。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仿佛一场滔天的洪水,于瞬息之间退潮。
水退去后,只剩下一片光秃秃、冷硬硬的河床,深不见底,那是独属于帝王的决绝。
他缓缓起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如水的地砖上,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的冷风,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清香,灌了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望着远处,那座在晨曦微光中,依旧显得威严、肃穆,且毫无人情味的皇城。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苏枕雪改不了苏家的命,因为她面对的是皇权,她搬不动。
可他能。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只要他,能成为新的执棋者。
这盘棋的规矩,就可以由他说了算。
他可以还苏家一个清白,可以还北疆一个公道,可以让她……
活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一粒被埋进沃土深处的魔种,在他心底疯狂地扎根、发芽,转瞬间便长成了一棵枝叶蔽日的参天大树。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那颗滚烫狂乱的心前所未有地沉静下来。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寝殿深处。
“方平。”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是寻常人看一眼便会坠落的万丈深渊。
“奴婢在。”
方平深深躬下身子,不敢抬头看他。
“研墨。”
裴知寒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提起那支他许久未动的狼毫。
他算着日子,下一次入梦,在七日之后。
他要在这七日之内,为她铺好一条路。
一条通往权力之巅,以血为引的路。
而这一次,他要她杀的不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虾兵蟹将。
而是这盘棋局里,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那一颗……
父皇。
您曾教过儿臣,帝王路,本就是一条孤家寡人的不归路。
今日,儿臣便用您亲手教的道理来送您……最后一程。
但愿这青史之上,能给她留一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