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曹观起(1/1)
方平的脚步很轻,但还是适当发出了一些琐碎的声音,好告知这农家小院的主人有人来了。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院子,坐落在长安城偏僻的角落里,任谁来了都看不出这院子里住的人和旁边那些织布、贩葱为生的百姓有什么区别。
方平是自己来的,没有带一兵一卒,也没有坐马车。
这位平日里连一截香灰掉在身上都会换衣服的东宫总领大太监,此时竟然踩着泥泞,扶着土墙,亦步亦趋地站在院门外。
院子里,再寻常不过。
一台磨坊,一头驴,一间鸡舍,一圈羊。
男人抓鸡,女人倒灶,炊烟上了天。
“方叔!”
一个嘹亮细嫩的声音传来,一个肉墩墩的小丫头,脸上露出了欣喜,她歪歪扭扭地跑着,奔向方平。
方平生怕这丫头摔倒了,竟是连忙赶了几步,手中那江南制造局特供来,半年只有能出三寸的帕子掉在了泥泞中。
“哎哟哟,你看看,你看看,咱家漫儿可是长大了不少啊。”
他毫不在乎,如珍宝入手般捧起了这肉墩墩,脏兮兮,满脸泥巴的小丫头,取出第二块足以买下这整个宅院的帕子,擦拭着漫儿脸上的泥泞。
听到动静的男人才从鸡窝里抬起头。
他那张精雕细刻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
死气沉沉的东宫,从那双布鞋踏入之后,仿佛寒夜里的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曹观起走进来的时候,这东宫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落在他身上,就跟春风拂过山岩,了无痕迹。
他是笑着走进来的。
裴知寒就坐在那片昏暗里。
他没看曹观起,眼神落在书案上一只早已凉透的茶杯里,那双熬出了猩红血丝的眼没了焦距:“都走了?”
“严家的党羽拔了七成。剩下三成都是些墙头草,风一吹就倒,不足为虑。”
曹观起的声音很清,像山泉水滴在玉石上,不急不缓,他从袖口里拿出一颗鸡蛋:“这是我花了一上午的功夫从你送我那只脾气古怪的老母鸡屁股下面偷的,你要不要尝一口?”
他说的不是朝堂倾轧,像是在说一件院子里拔草的琐事。
裴知寒没接话。
他只是抬起手,用一根手指,在那只冰凉的茶杯口沿上,极慢、极慢地划着圈:“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头,我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也得吃鸡蛋。”
曹观起静静地听着,那张俊秀得近乎文弱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手里已为他开始剥壳。
他像是早就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要说的,不是什么寻常的梦话。
“我见到了苏枕雪。”
“活的。”
裴知寒的声音依旧很平,可那划着圈的手指,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鸡蛋。
他只能吃,只能咽下去,配着茶喝了一口,他才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我试了很多次。每一次醒来,过去都会变一个样。可无论怎么变,苏家的结局,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过的一样,敲不碎,撼不动。”
“她总要死。”
“北疆总要败。”
他终于抬起了头,死死地盯住了曹观起。
那里面,没有了半分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被野火烧过,寸草不生的荒原。
“我好像想明白了。”
“这盘棋的根子,早就烂了。”
“烂在了龙椅上。”
曹观起的眼皮,连抬都未曾抬一下。
“所以。”
裴知寒看着他,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下一次入梦。”
“我要他在那场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这句话,不是商量,不是询问。
是告知。
你必须给我拿出一个计划,一个方案。
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角落里铜鹤香炉里吐出的最后一缕青烟,都仿佛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凝固在了半空中。
许久。
曹观起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收起了桌子上鸡蛋壳的碎屑。
“好。”
他只说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字。
却像是把这满殿的阴谋与杀机,都给稳稳地托住了。
他站起了身,朝着裴知寒,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臣子对储君的礼。
“等我。”
他转身便走。
像来时一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裴知寒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能够拯救一切的人。
那这个人就一定是他。
曹观起。
裴知寒看着那道清瘦却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后,那双早已没了焦距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茫然。
可是……
曹观起再如何算无遗策,手眼通天,他又如何能插手一场,只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弑君之局?
……
白马寺的雪停了。
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片寂静天地里唯一的声音。
了尘就站在那棵被大雪压弯了腰的银杏树下。
他没穿厚重的棉僧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正不紧不慢地扫着树下的积雪。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扫帚下去,都只带起一小片雪沫,却又恰到好处地将那一片地扫得干干净净。
他像是在扫雪,又像是在扫着这世间怎么也扫不尽的尘埃。
曹观起走到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没出声。
了尘也没回头。
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
老和尚只是慢悠悠地,将最后一片雪扫进簸箕,然后直起身转了过来。
他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今日睁开了些许,那浑浊的眼瞳里,映着曹观起那张年轻、俊秀,却又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的脸。
“来了。”
老和尚笑了,像是一种解脱,像是他早已等了他几十年。
“嗯。”
曹观起也笑了,笑得温润如玉,像个前来拜会名士的翩翩公子。
他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了一颗鸡蛋:“尝尝?”
了尘坐在了椅子上,接过那枚鸡蛋:“你只带了一颗鸡蛋?”
曹观起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壶酒:“还有酒。”
了尘的表情更加怪异:“你只拿了一壶酒?”
曹观起从腰间抽出了刀:“还有刀。”
了尘长吁了一口气:“老衲以为算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