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欲入云梦 大儒辩经(1/1)

“前辈...”

陈九喉头干涩,声音嘶哑,胸中翻涌着无数疑问,最终只化为最急迫的一句:

“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老者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洞察世事的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欲渡云梦,先明己心,鼎择于你,自有因果,然云梦非避难所,乃问道场,守鼎人,你可知你欲守的,是何道?欲破的,是何局?”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九的问题,而是轻轻抬手,指向浓雾深处。

只见雾气无声翻涌,缓缓向两侧排开,露出一条蜿蜒曲折、通向泽国更深处的水道。

水道两旁,墨绿色的参天古木枝桠虬结,垂落的藤蔓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倒映着天光水色,静谧中透着神秘。

“随我来。”老者话音落下,小船无声无息地调转船头,沿着新辟的水道滑入更深的雾霭之中。

陈九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毫不犹豫,迈步踏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泽水瞬间浸没小腿,但他步履坚定,紧随那一点微弱的船影。

雾气在身后重新合拢,隔绝了来路,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雾气并未完全散去,而是变得稀薄,如同流动的轻纱。

“第一关,心观天下。”

老船夫的声音在陈九身后响起,渺远得如同天际传来的回音,

“登此榭,叩问本心,自有人与你论道。”

陈九踏上青石小径,湿滑的苔藓让他脚步微滞。

他一步步走上磐石,抬头望向那悬浮的水榭。

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几横陈,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幅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卷轴。

一位身着深青色儒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负手立于案前,凝视着水榭外无边的水雾。

陈九踏入水榭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

并非武力的威压,而是一种纯粹精神上的、源自千年礼法积淀的厚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青袍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目光落在陈九染血的肩头和风尘仆仆的靛青披风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归于古井无波。

“汝便是那江南陈九?”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在水榭中回荡,震得空气都仿佛凝滞,

“立僭越之碑,煽惑民心,擅起刀兵,屠戮士绅,更悍然挑衅大周帝威……如此狂悖逆乱之徒,也敢踏足文道清静之地?”

每一个罪名,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落。

陈九迎着那洞穿人心的目光,肩背挺得笔直,如同被风雪打磨的孤峰:“晚辈陈九,碑,立于临江十万冤魂埋骨之地!刀兵,起于蠹虫吮尽民脂、仙神视民如草芥之时!至于大周……姑苏寸土,皆我子民血汗所凝,寸步不让,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青袍老者眼中精光爆射,一步踏前,那沉凝如山的文道气势骤然化作无形的怒涛,狠狠压向陈九!

“好一个寸步不让!《春秋》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乃天子之天下!法度,乃圣人所定!尔一介武夫侯爵,僭越权柄,擅定新律,隔绝姑苏,此乃裂土!煽动凡俗非草芥之妄言,此乃惑众!动摇社稷根基,乱天下纲常,此乃不赦之罪!汝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圣贤之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黄钟大吕,每一个字都引动着水榭内无形的气机,案几上那幅墨迹淋漓的卷轴无风自动,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似乎要破纸而出——《礼记·王制》!

天子治天下,分封诸侯,士大夫佐之,牧民如牧牛羊……

古老的秩序篇章仿佛化作实质的枷锁,层层叠叠向陈九套来!

“天子之天下?”

陈九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枷锁的决绝,猛地盖过了老者的诘问。

他一步踏前,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老者脸上,

“好一个莫非王土!那临江十万生灵,可算王土之民?顾家掘堤放水,陆家贩卖毒米,仙门血祭生灵时,天子在何处?圣贤之道在何处?法度纲常,又护住了谁?!”

他猛地抬手,并非指向老者,而是狠狠指向水榭外翻滚的浓雾,仿佛要穿透时空,指向那片浸透血泪的江南焦土:

“临江城外,尸骸堆积如山!曝于荒野,任由豺狗啃噬!姑苏城内,灾民易子而食!法度何在?纲常何在?!天子、士大夫、仙神高高在上,视黎庶如蝼蚁刍狗,予取予求!这便是你口中万世不易的天下?”

陈九的胸膛剧烈起伏,“至于圣贤之道……”

他喘息着,嘴角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嘲讽,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水载舟,还是舟驭水?尔等只知前半句莫非王土,却将圣贤民贵君轻的警世之言弃如敝履!

天下,非一人之私产!若无万民耕作织造,何来仓廪充实?

若无士卒戍边浴血,何来江山稳固?若无匠人营建百工,何来亭台楼阁、金銮玉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水榭的楠木立柱似乎都在嗡鸣:

“这煌煌盛世,这锦绣河山,从来就不是什么天子与士大夫凭空变出来的!是无数如草芥般的凡夫俗子,一代代,用血汗,用性命,在泥土里刨食,在烈日下挥锄,在寒风中戍守,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他们,才是托起这天下的真正基石!他们流的血,才是这江山不改的底色!”

青袍老者脸上的怒容第一次僵住了。

他引经据典的滔滔气势,被陈九这挟裹着临江血泪、源自儒家经典本身的反诘,硬生生打断。

“基石?”老者眼中精光暴闪,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冰,

“荒谬!凡夫俗子,浑浑噩噩,只知眼前温饱,不识大义,不明教化!若无圣王立极,贤臣辅佐,制定礼乐法度,导其向善,束其野性,这天下早已是弱肉强食、人相食的修罗场!此乃天道伦常,万古不易!尔以临江惨事攻讦天道,岂非因噎废食?若无秩序,死伤更巨!此乃小仁小义,不识大体!”

他袍袖猛地一挥,指向案上那幅《礼记》卷轴,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金光锁链,带着森严的秩序之力,再次向陈九缠绕而来,试图将他那“凡俗非草芥”的狂悖之言彻底锁死!

“天道伦常?万古不易?”

陈九迎着那无形的秩序锁链,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再次踏前一步!

“好一个万古不易!”他嘶声厉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刀锋,

“那我问你!千年前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百年前铁器初兴,田亩渐广;及至前朝永兴,水车翻车遍布江南,织机一日可出十匹!此乃何力推动?是天子忽然英明?是士大夫陡然开悟?”

他猛地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水榭外无边的泽国,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力量:

“是工具!是技艺!是凡俗百姓在求生、在劳作中一点点摸索改进出来的器与术!是这些器与术,让荒野变良田,让丝麻成锦绣,让黎民得以果腹御寒,让仓廪得以渐丰!仓廪实,而后知礼节!人口增,文明方能演进!此乃根基!”

陈九喘息着,眼中的火焰几乎要焚烧殆尽这水榭的穹顶:

“临江血案,根源何在?非天灾,乃人祸!是门阀蠹虫为私利掘堤,是仙门为私欲血祭,是旧有法度纲常失效,无法约束这些蠹虫,反而成了他们盘剥黎庶、敲骨吸髓的护身符!是旧有的秩序,这万古不易的天道伦常,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庇护不了托起它的基石,反而成了吸食民髓、最终酿成滔天惨剧的帮凶!”

“这不是小仁小义!”

他斩钉截铁,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

“这是器变推动道移!是旧有的舟,已承载不了新生的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临江十万冤魂的血,便是这旧舟将覆、新水滔天的第一声警钟!无视这警钟,死抱着所谓万古不易的朽木,才是真正的因噎废食,自取灭亡!”

轰——!

陈九的话语,如同裹挟着临江血浪的巨石,狠狠砸进沉寂的水榭!

那案几上《礼记》卷轴散发的金光锁链,在他这融合了历史演进与生产力根基的“器道之论”面前,如同被烈阳炙烤的冰雪,剧烈地颤抖、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最终“嗤”地一声,寸寸碎裂,化作点点流萤消散!

青袍老者脸上的怒容彻底凝固,化作一片惊涛骇浪般的震骇!

他引以为傲、奉为圭臬的秩序根基,竟被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武夫,用如此冰冷、如此宏大、直指文明演进本质的“器道”之理,硬生生地撼动、撕裂!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紫檀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案上那幅墨宝,无火自燃,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化作飞灰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