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家之患(1/1)

贞观二年初夏,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宁静中。太极殿前的铜雀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连鸟儿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五更三点,常朝尚未开始,李世民已经将一摞账册重重摔在紫宸殿的龙案上。烛火跳动间,可见他额角青筋暴起。

"关中各州县去岁赋税,竟有三分之一未入国库!"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这些'民欠',最后都流进了谁的口袋?"

殿中侍御史王珪额头沁出冷汗。作为太原王氏在朝中的代表,他当然知道答案——五姓七望通过"飞洒诡寄"等手段,将赋税转嫁给贫户,再以高利贷盘剥。

李承乾站在诸王首位,清晰看见父亲龙袍袖口在微微颤抖。这是暴怒的前兆。

"儿臣请查蓝田县。"他突然出列,"上月巡视时,发现县衙'黄册'与实地情况相差悬殊。"

崔仁师立刻反驳:"太子殿下年幼,恐不谙钱粮之事。所谓差异,或是胥吏笔误..."

"笔误?"李承乾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崔县令可知,你治下'已亡故'的张五郎,去年竟在太原买了二十亩永业田?"

殿中顿时哗然。死人买田,这是典型的"鬼名"逃税手法!

次日拂晓,李承乾带着十名算学博士突袭万年县衙。他们搬出武德九年的鱼鳞册,与现田契逐一比对。

"殿下请看。"年轻的算学博士马周手指发颤,"这三百亩'官田',实际是赵郡李氏的别业。"

更惊人的发现在午后浮出水面。县丞醉酒后吐露,某些世家与突厥战马贸易从未停止,用的正是这些"隐田"的出产。

当夜,李承乾在东宫密室召集心腹。"备三件事。"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三个符号:"一查边市货流,二录隐户口述,三..."手指重重一顿,水渍晕开成锋利的形状。

长孙冲瞳孔微缩——那是"弩"的象形。

五月初五端阳节,长安城张灯结彩。谁也没注意到,一队乔装成商旅的东宫卫率正押送二十口樟木箱悄然入城。

子时三刻,李世民在密室中掀开箱盖。里面不是预想的金银,而是密密麻麻的田契、账本,以及画满红圈的舆图。

"河北道隐田七万顷,河南道五万..."皇帝的手指划过绢布上触目惊心的数字,"这些足够养活整个十六卫大军!"

突然,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李承乾扑倒父亲的瞬间,三支弩箭已钉入龙椅。禁军冲出去时,只抓到个咬破毒囊的死士——那人腰间,赫然挂着博陵崔氏的铜牌。

五月初八的大朝会,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世民当众展示了那几本染血的账簿。

"诸卿可知?"皇帝抚摸着箭痕,"有人为了这些纸片,想要朕的命。"

崔敦礼出列时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陛下明鉴!这必是有人栽赃..."

"栽赃?"李承乾突然击掌。侍卫押上来一个瑟瑟发抖的账房先生,正是崔家西席。

"说说吧。"太子声音温和得像在讨论诗赋,"去岁陇右的三十万石'赈灾粮',最后进了谁家粮仓?"

当那人报出"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等名字时,殿中世家官员面如土色。他们没想到,太子竟从最不起眼的粮耗账目入手,挖出了这条巨蠹。

五月十五,李世民突然下诏:令各州重新丈量永业田,逾期不报者,田产充公。同时宣布"括户令",严查隐户。

"陛下这是要掘世家的根啊!"退朝后,房玄龄忧心忡忡地对杜如晦低语。

果然,当晚就有七家世族的马车秘密聚在平康坊。他们不知道,隔壁醉醺醺的胡商,正是李承乾安排的唇语师。

"太子这一手'阳谋'厉害。"李世民听完汇报,竟露出笑意,"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乖乖交税,要么..."

"造反。"李承乾轻声接话,眼睛亮得吓人。

五月二十,惊天消息传来:赵郡李氏联合范阳卢氏,私调府兵拦截括户使!

李世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当夜,玄甲军连夜出动。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身着明光铠的李承乾。

"记住。"临行前皇帝叮嘱,"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黎明时分,当李承乾踹开李氏宗祠大门时,里面正在焚烧地契。火盆旁跪着个意想不到的人——年仅十四的卢家幼子,卢照邻。

"太子殿下..."少年举起本名册,"这是各房真实田产记录,我偷偷抄录的。"

李承乾翻到最后一页,呼吸为之一窒。那里记载着五姓七望最核心的秘密:通过联姻与科举舞弊,他们已掌控六部中四部的实权职位!

贞观二年六月初一,尚书省放榜的日子,国子监门前却骚动不已。落第举子们指着榜单上某个名字议论纷纷:"这崔琰昨日策论还写错《论语》章句,今日竟中甲第?"

李承乾站在国子监阁楼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手中攥着卢照邻提供的密册,上面清晰记载着今科十八名进士与五姓七望的姻亲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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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太子对身后的马周轻声道,"从墨卷与誊录本的笔迹查起。"

三日后,一个惊人的漏洞浮出水面:有七份考卷的誊录本上,竟出现了同样的错字——"治"字少了一点。而这几份考卷的主人,全都姓崔、卢、郑。

"这是誊录官的暗记。"马周指着光禄寺的排班表,"每次科举,负责誊录的都是这几家故吏。"

大理寺狱中,崔琰的供词让李承乾陷入两难。

"殿下明鉴,"这位新科进士惨笑道,"下官祖父是崔民干,武德七年曾救过陛下性命..."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当年玄武门之变后,正是这些山东世家支持李世民稳定朝局。如今要动他们的特权,无异于否定父亲当年的政治承诺。

"殿下,刑部送来急报。"长孙冲匆匆赶来,"博陵崔氏联合十二家世族,在曲江池设'私试',公然宣称'朝廷取士不公'!"

李承乾捏碎了手中的茶盏。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他们要用数百年的文脉积淀,对抗皇权的公正性。

卢照邻再次出现时,带来了更惊人的消息:"他们要在七月七乞巧节,于终南山举办'真才宴',所有落第举子皆可赴会。"

"这是要另立取士标准啊。"李承乾凝视着这个清瘦的少年,"你为何要背叛家族?"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卷《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我们卢氏在范阳的庄园,去年冬天冻死了三十七个隐户。"他顿了顿,"其中有个女孩,会背整本《楚辞》。"

当夜,李承乾在甘露殿前跪了半个时辰。殿内传来李世民与房玄龄的争执声:"...若彻查科举,恐寒了天下士子心!不查,则寒了庶民百姓心!"

七月初七,终南山麓彩帐连绵。当崔氏族长崔敦礼正在品评诗作时,山道上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三千羽林军手持火把,将宴会照得亮如白昼。更令人震惊的是队伍前列——李世民亲自押着十八名戴枷的考官,李承乾则捧着真正的阅卷记录。

"诸生请看!"太子命人展开七份并排的考卷,"这份该取第几等?"

举子们哗然。那些被刻意压低的考卷,篇篇锦绣;而世族子弟的答卷,多是陈词滥调。

崔敦礼突然大笑:"陛下可知?今日在场的,还有突厥、高丽的求学者。"他意味深长地环视四周,"若大唐科举成了笑话..."

"所以朕带来了这个。"李世民一挥手,侍从抬上十口大箱。箱中全是世家私藏的先贤典籍——从东汉的《熹平石经》拓本到南朝的《玉台新咏》,许多竟是秘书监都未收录的孤本。

"即日起,这些藏书将置于弘文馆,供天下士子抄阅。"皇帝的话如金石坠地,"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家学渊源深,还是寒门学子的志气高!"

七月十五中元节,李世民连发三道诏书:

其一,科举实行"糊名易书"法,且誊录官由御史台临时选派;

其二,设立"崇文馆",收藏天下典籍,凭户籍即可入内阅览;

其三,五品以上官员子弟中举后,需在州县历练三年方可入京任职。

最狠的是最后一条——"隐田首告者,赏田产三成"。诏书公布的当天,万年县衙就收到七十三份检举。

"陛下这招妙啊。"杜如晦看着堆积如山的田契笑道,"既不动刀兵,又让他们自乱阵脚。"

八月秋风起时,李承乾在刑部大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求情者。卢照邻带着十几个世族少年,齐齐跪在阶下。

"求殿下开恩。"少年捧着一摞账册,"这是各家自愿献出的隐田记录,共计十二万顷。只求..."他看了眼身后同伴,"只求允许我们参加明年科举。"

李承乾翻开账册,发现每页都有血指印。原来这些少年回去后,竟发动了家族内部的"清议",迫使长辈妥协。

"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太子轻声问道。

"知道。"一个崔氏子弟抬头,眼中含泪,"意味着我们再也无法靠姓氏吃饭了。"

走出刑部时,李承乾看见父亲站在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纷纷扬扬,仿佛在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举行葬礼。

"治大国如烹小鲜。"李世民拈起一片落叶,"火候过了会焦,不足则生。"

远处传来孩童的歌声,是新编的《劝学谣》:"莫道崔卢颜色好,诗书读破自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