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亲(1/1)

小池镇已被翻滚的墨云彻底吞噬。

天与地,再无界限。

偶尔有雷光试图撕裂这片黑暗,却只是让那浓稠的云海翻涌得更加汹涌、更加狂暴。

陈九斤一步踏入。

冰冷的雨水,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与腐朽,顺着领口钻进他破旧的道袍。

他很怕。

怕死。

但他更怕自己死后,那个在破庙里等待的小小身影,会独自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

将自己,当做那魔婴最后的诱饵。

“小满……活下去……”

他已踏入那片黑雾的中心。

粘腻的雾气像是有生命的活物,疯狂地试图钻入他的七窍。

视线所及,不过身前三丈。

周遭的一切,都如同墨中残影,扭曲、模糊、极不真实。

然而,就在这片黑幕般的浓雾里,陈九斤那属于相师的本能,被激发到了极致。

他停下了脚步。

身周的雾气,正在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变得稀薄。

并非消散,而是被某种存在,强行“抽”走了。

他眼前的景象,在飞速变得清晰。

陈九斤的眼中,没有半分轻松,只有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嘲弄。

来了。

这东西,终于不耐烦了。

“吱呀——”

一声轻微的门轴摩擦声,自身侧响起。

陈九斤缓缓转头。

雨幕中,旁边一栋宅院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张女人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只一眼,陈九斤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那是一张清秀温婉的面容。

弯月细眉,如水眼眸,挺直的鼻梁。

这张脸,竟与他记忆最深处,早已模糊的母亲,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一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酸楚,猛地撞上他的心口。

不受控制的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从脸颊滑落。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那个埋藏在心底,早已不敢触碰的称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女人也看到了雨中呆立的少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化为浓浓的惊愕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九斤?!”

她激动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外面……外面太危险了!快!快进来!”

她说着,将门拉得更开,半个身子探出门外,焦急地朝着陈九斤招手。

陈九斤的大脑,在这一刻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幻象。

一个拙劣的,却又精准戳中他内心最柔软之处的幻象。

他狠狠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泪水。

那不是悲伤。

那是被触犯逆鳞的……滔天杀意!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惊喜和孺慕的笑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扇为他敞开的门走去。

“娘……”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失而复得的颤抖。

“我好想你……”

……

街角阴影里,一道更小的身影悄然浮现。

陈小满将自己蜷缩在墙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诡异的院门。

她听不见陈九斤的话。

但她能“看见”。

看见那扇门后,没有半分活人的阳气,只有让她浑身刺痛的,浓稠如墨的死气。

看见那扇门后,没有半分活人的阳气,只有让她浑身刺痛的,浓稠如墨的死气。

看见那个所谓的“女人”身上,缠绕着饥饿、怨毒与暴戾。

当她看见陈九斤抬脚迈入门槛时,小小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一抹妖异的红光,如血丝般悄然蔓延。

“骗子……”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冰冷地呢喃。

“不准……动我的爹。”

……

一步踏入院门,风雨声戛然而止。

周遭的空气变得温暖,甚至带着一丝阳光晒过被褥的干燥馨香。

陈九斤脸上的惊喜与孺慕之情,在踏入的瞬间,便凝固成了冰冷的嘲弄。

幻术?

不,比幻术更低级,只是利用浊气,强行勾动人心底最深的执念罢了。

他心中冷笑,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与茫然。

那张酷似他记忆中模样的女人,眼中满是怜惜,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怀抱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股力量,正试图钻入他的神魂,麻痹他的意志。

“痴儿,我的九斤……是娘对不住你……”

女人无限愧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心碎的哽咽。

陈九斤浑身一颤,仿佛被这迟来的母爱彻底击溃,双手死死抓住女人的衣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压抑的抽泣声从喉咙里挤出。

“娘……”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孩子般的委屈与无助。

“我……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我过得好苦……”

他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颤抖,似乎卸下了一生所有的伪装与坚强。

而在女人看不见的角度,他那双埋在阴影里的眼眸,却平静得如一潭万年寒冰。

他一边用哭声麻痹着对方,一边疯狂运转着《青乌秘卷》中的破妄之法。

他在分析。

分析这幻境的根源,分析这东西的力量层级,分析自己有几成胜算。

“……后来,我一个人到处流浪,靠着爹留下的那点东西给人算命,才勉强活了下来。”

陈九斤断断续续地倾诉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编排。

他将自己的经历掐头去尾,隐去了小满,隐去了所有关键信息,只塑造出一个孤苦无依、被生活压垮、心神早已崩溃的脆弱形象。

这,是送给敌人的“饵”。

女人脸上的怜爱更浓,她轻拍着陈九斤的后背,柔声道:“都过去了,九斤,以后有娘在,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对了,”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你爹留下的那本《青乌秘卷》,还在身上吗?那东西……可是个祸害啊。”

来了!

陈九斤心中一凛,哭声却愈发凄惨。

“在……在我怀里揣着……”

“这东西……害了我们家一辈子!我……我早就想把它扔了!”

他一边哭喊,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摸向了怀中。

那里没有秘卷。

只有那锭冰冷的,从杨员外摊位上拿来的二两纹银。

就在此时!

“爹!!”

一声带着恐惧的童音,撕裂了院内的温馨幻象!

陈小满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院门,闯了进来!

她眼睛里,倒映出的不是那个温婉的女人,而是一个蜷缩着、浑身覆盖着暗红血痂的漆黑怪婴!

那怪婴正用一张慈母的脸,对着陈九斤微笑。

可是在小满的视野里,那张脸正在剥落、扭曲,露出其下密密麻麻、不断蠕动的獠牙!

“骗子!!”

陈小满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她从怀中掏出那块光滑的小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向那“女人”砸了过去!

“不准你碰他!!”

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微光。

“女人”脸上的慈爱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僵硬。

它没想到,这院中还有第二个活物!

一个神魂如此纯净,美味的活物!

一抹贪婪,自它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陈九斤脸上的孺慕与悲伤,瞬间化为暴怒!

他猛地推开母亲,几步冲到陈小满面前一把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他转过头,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正对着那个“女人”。

“娘小满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您别吓着她!”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女人看着他护女心切的模样,脸上僵硬的笑容再次变得柔和。

原来只是个愚蠢的凡人。

原来只是个莽撞的孩子。

很好。

两个,都很好。

“九斤,别怕……”“女人”的声音愈发温柔,它缓缓张开双臂,一步步向父女二人走来,“到娘这里来……娘保护你们……”

它在靠近。

它在渴望。

它已经闻到了那两份鲜活神魂的甜美气息!

陈九斤护着小满,一步步后退,脸上满是挣扎,仿佛在亲情与现实之间痛苦抉择。

“别……别过来……”

他的声音在颤抖。

小满在他身后,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小小的身躯也在剧烈地发抖。

在“女人”的眼中,这是两只已经被逼入绝境,随时可以吞噬的羔羊。

它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

它离他们,只剩三步之遥!

就是现在!

陈九斤眼中所有的恐惧、愤怒、挣扎,在刹那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渊般的冰冷与嘲弄!

“小满。”

“动手!”

一直被他护在身后,看似瑟瑟发抖的陈小满,猛地抬起头!

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妖异的红芒,轰然炸开!

“敕!”

一声叱令,自她口中发出!

那“女人”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慈母的幻象瞬间破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尖啸!

“啊——!!!”

就是这个瞬间!

陈九斤动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一直藏于袖中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出!

一道早已被他冷汗浸湿的黄符,带着他全身所有的力量,印在了那怪婴扭曲狰狞的脸上!

“镇!”

“滋啦——”

浓郁的黑烟伴随着焦糊的恶臭冲天而起!

那张伪装成慈母的脸,在符箓之下,被烧灼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怪婴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猩红暴戾的独眼死死罩住近在咫尺的陈九斤,充满了对这个“猎物”的憎恶与嗜血杀意!

它猛地转过身一张扭曲、狰狞、布满獠牙的恐怖脸庞!

一双猩红的独眼,充斥着无尽的憎恶、暴戾与嗜血杀意,罩住了近在咫尺的陈九斤。

“嘭——”

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力轰然撞来。

陈九斤的胸口瞬间塌陷,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一口混着内脏碎末的鲜血,如血雾般喷洒而出,他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剧痛,淹没了他的神智。

濒死的虚弱,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可笑吗?

他那点引以为傲的相术,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确实可笑。

但,这便是全部了吗?

“小满……跑……”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然而,就在那怪婴嘶吼着,化作一道黑影扑来,要将他彻底撕碎的瞬间。

陈九斤那双因失血而黯淡的眼眸,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

他体内的某一处,那本不该存在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力量,被他用同归于尽的意志,悍然引爆!

以我残命为咒!

以我精血为引!

敕令!

他要用自己这条命,化作诅咒,反噬这魔物!

这是他,一个相师,最后的手段!

就在这血色诅咒即将成型的刹那。

“轰!!”

一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巨响,骤然压下!

天地,猛地一亮!

一道璀璨、霸道的紫色剑光,撕裂了浓稠的黑气,在怪婴临身的前一瞬,向其……

悍然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