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香灰噬魂三(1/1)

罗汉堂内,烛火昏黄,光影摇曳。五百罗汉金身或怒目圆睁,或慈悲低眉,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森严的狱卒,俯瞰着堂下渺小的身影。无意大师身披半旧的褐色袈裟,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背对着门口,面朝着中央那尊巨大的、手持金环、脚踏孽龙的降龙罗汉像。他枯瘦的身形如同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朽木,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满堂金身罗汉融为一体,又似一尊凝固的、充满悲苦的塑像。

“无意大师!”林远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气,如同冰刀般劈开堂内的死寂。

那枯槁的身影微微一颤,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一张平凡到近乎刻板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大地龟裂的沟壑,黝黑的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烙印。唯有一双眼睛,浑浊如同蒙尘的古镜,却异常平静,深不见底,映着跳跃的烛火,却掀不起一丝涟漪。他看着闯入的、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缇骑,看着为首的林远和随后踏入、目光如电的孤穆之,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认命般的平静。

“阿弥陀佛…”一声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佛号,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大师!”穆之排众而出,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无意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声音沉凝如铁,“章百万…死于香灰剧毒!毒粉…藏于大雄宝殿香炉深处!一年前埋下!能接触香炉…能预知章百万跪拜位置…能隐忍一年…布下此杀局者…寺中…唯大师一人!”

无意大师沉默了片刻,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缓缓捻动着手中那串磨得发亮、几乎要沁入骨血的紫檀佛珠。他抬起眼,目光却并未落在穆之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头,投向殿外那漫天飘雪的、铅灰色的夜空。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了二十五年漫长时光的、刻骨的苍凉与…无法化解的悲怆:

“一年…三百六十个日夜…老衲…日日诵经…夜夜祝祷…妄图…以佛音…涤荡…这…噬心的…杀念…”他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如同融化的蜡油,无声地滑落布满沟壑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袈裟上,“章百万…他…罪该万死!”

“二十五年前…”无意大师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在揭开一道陈年未愈、深可见骨的伤疤,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京畿…大旱…赤地千里…饿殍盈野…易子而食…惨绝人寰…”

“老衲…俗家姓周…名…铁山…本是…京郊…周家庄…一介…打铁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那铁砧的冰冷与炉火的灼热,依旧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年…天灾无情…颗粒无收…老衲…带着…怀抱着…不满周岁孩儿的…发妻…逃荒入京…只求…一线…活路…”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片,“可…京城…米珠薪桂!老衲…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卖力!妻…饿得形销骨立…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儿…在…在章府…那朱漆大门…后巷…乞食…只…只想…讨一口…残羹冷炙…救…救孩儿一命…”

“章百万…那时…还只是…章府…一个…管事的…儿子…”无意大师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火山喷发般的悲愤与怨毒!“他…他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出来…嫌…嫌我妻儿…污了他的门庭!脏了他的地界!竟…竟命人…将…将一桶…滚烫的…刚刷过油锅的…泔水!劈头盖脸…泼在…我妻儿身上!!”

“啊——!!”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从无意大师干瘪的胸腔中迸发出来!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攥紧佛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念珠捏成齑粉!“我妻…惨叫…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嚎…皮肉…瞬间…烫起…血红的水泡!他…章百万…那个畜生!却…却站在台阶上…叉腰…哈哈大笑!骂…骂他们是…‘臭要饭的’!‘冻死鬼’!‘活该’!!”

“我…我疯了般…扑上去…想…想撕碎他!却被…那群恶奴…棍棒…拳脚…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像条死狗…扔在…冰天雪地里…”他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下,“等我…从剧痛和寒冷中…挣扎醒来…我…我的妻儿…已…已冻僵在…我身边…浑身…都是…烫伤的水泡…结了冰…硬邦邦的…像…像两块冰坨…我…我抱着他们…哭…哭干了眼泪…血…也…也冻成了冰…”

“后来…我…我亲手…在乱葬岗…刨了个浅坑…埋了…我的妻儿…”他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败,仿佛所有的光都已熄灭,“心如死灰…万念俱灭…剃度出家…入了…这大相国寺…青灯古佛…晨钟暮鼓…妄图…忘却前尘…斩断…这…血海深仇…”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怨毒光芒!“可…可佛祖…渡不了我!这血海深仇!日夜啃噬我心!如同附骨之蛆!如同万蚁噬心!挥之不去!忘之不能!每一次诵经…每一次敲钟…眼前…都是…妻儿…烫烂冻僵的…惨状!耳边…都是…章百万…那…那畜生…刺耳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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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无意大师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章百万…为强夺寺外百亩供养田…带人闯入寺中!趾高气扬!颐指气使!指着老衲的鼻子…骂…骂老衲是‘泥塑木雕’!‘不事生产’!‘坐拥宝山’!‘与民争利’!那一刻…我…我看着他那张…养尊处优…油光满面…得意洋洋的脸!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五年前…那个…在雪地里…泼下滚烫脏水…大笑的…恶魔!一模一样!!”

“杀心…如同地狱的毒藤…瞬间…破土而出!缠绕疯长!再也无法抑制!”无意大师枯瘦的脸上,肌肉扭曲,露出一个狰狞而癫狂的笑容,“我…我知道…他…他每年腊月廿三…都会来寺里…假惺惺地…捐香油钱…祈福…装模作样!他…他每次…都会跪在…大雄宝殿…三世佛莲台下…最前排…那个…固定的蒲团上!叩首时…额头…必定…重重触地!如同…在叩拜…他心中的…贪婪与权势!”

“于是…我…我利用…管理寺产之便…能自由出入大殿…我…我花了半年时间…秘密收集…硫磺、硝石、炭粉…还有…托…托一个…云游的…西域行脚僧…重金购得…那…那稀有的‘紫心石’…碾成…最细的粉末…”无意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病态的冷静,仿佛在描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然后…我…我反复调配…日夜试验…终于…制成…那…延时引燃的…杀人毒粉…遇水汽…则…放热…腐蚀…灼烧…如同…地狱之火!”

“腊月廿三…法会前夜…”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快意的光芒,如同鬼火跳动,“我…我趁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潜入大殿…用特制的长柄铜勺…如同…在佛祖面前…播种…一颗…复仇的种子…拨开香炉表层浮灰…将…将用油纸包裹好的毒包…深深…埋入…香灰中层…那个…正对着…章百万跪拜叩首时…咽喉要害…的…深处!”

“我…我算准了…香火的热量…会…慢慢…烤热油纸…积聚…如同…积蓄的怒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扭曲的狂喜,“当…当章百万…像往年一样…假惺惺地…虔诚叩首…额头重重触地…他…他呼出的…那口…带着酒肉浊气的…湿热气息…会…会顺着…他低垂的脖颈…向上蒸腾…正好…喷入香炉…那…那积聚的热量…和他呼出的水汽…就…就足以…让油纸…破裂!让毒粉…暴露!遇水汽…剧烈反应!高温毒雾…混合腐蚀液…如同…地狱喷发的毒火!瞬间…喷溅而出!直扑…他…毫无防备的…咽喉!!”

“嗬嗬嗬…”无意大师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夜枭啼哭的惨笑,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扭曲快意与…无尽的、如同深渊般的悲凉,“他…他死得…好惨!好惨啊!就像…就像当年…我那…被滚水烫死的…妻儿!佛祖…终于…开眼了!开眼了啊!哈哈哈!报应!报应啊!!”

癫狂的笑声在森严的罗汉堂内回荡、撞击,震得烛火疯狂摇曳,五百罗汉狰狞或慈悲的面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的鬼影在狂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檀香、血腥与疯狂的气息。

穆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二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彻底吞噬、以佛门为庇护所、却最终堕入修罗道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血债血偿,天理昭昭。但…以如此残忍诡谲的手段,在佛前净土行凶…这…究竟是复仇…还是…另一种沉沦?是罗汉伏魔…还是…心魔噬佛?

“拿下!”穆之声音冰冷,如同斩断一切的利刃,不带一丝波澜。

缇骑上前。无意大师并未反抗,任由冰冷的镣铐锁住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尊怒目圆睁、仿佛要降服世间一切邪魔的降龙罗汉,嘴角勾起一抹似哭似笑、充满无尽悲怆与解脱的弧度,低声呢喃,如同最后的忏悔与绝唱:

“罗汉…降魔…魔…在心中…佛…亦在心中…我…我终究…是…成不了佛…渡不了…这…无边的…恨海…”

他被押走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罗汉堂外飘雪的夜色中,如同燃尽的香灰,终归于寂灭。只留下那串被遗落在冰冷地砖上的紫檀佛珠,在烛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

禅院雪语·故影疑云

禅院内,暖炉融融,驱散了殿外的严寒。皇后独孤慕霜端坐窗前,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参茶,袅袅热气模糊了她清丽的侧颜。她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雪幕,落在某个不可知的远方。

阿月静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影子,清冷的眸光落在窗外,又仿佛空无一物。

“阿月姑娘…”独孤慕霜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与…一丝深藏的疲惫,“今日…多亏有你。若非你临危不乱…本宫…恐难全身而退。”

“护卫娘娘,职责所在。”阿月声音清冷如旧,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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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慕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阿月清丽绝伦、却带着冰雪般疏离的侧脸上。那眉宇间的英气,那临危不惧的沉静,那举手投足间利落如风的姿态…仿佛一道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被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看到了某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影子。

“你…”独孤慕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低低地、如同梦呓般说道,“…很像一个人…”

阿月微微一怔,清冷的眸光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她抬眸看向皇后,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独孤慕霜却并未继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蕴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她收回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苍茫的雪夜,声音低得几乎被雪落的声音吞没:

“这深宫…这红尘…这人心…有时…比那香灰里的毒…更毒…也更冷…”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那杯中的热气,似乎也无法温暖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寒意与…深沉的孤寂。那“故人”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涟漪,最终沉入那深不可测的过往。

雪,依旧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殿宇的金瓦,覆盖了地上的血迹,也试图覆盖这人间所有的爱恨情仇、贪嗔痴怨。大相国寺的钟声,穿透风雪,悠远而苍凉,一声声,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仿佛在为亡魂超度,也仿佛…在无声地叹息着这红尘俗世,永无休止的轮回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