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碧水沉冤(1/1)
京城东北五十里外,柳溪村。初冬的寒风凛冽如刀,卷着零落的枯叶,鞭子般抽打着村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发出凄厉的呜咽。村西头,一方名为“寒月潭”的深水池塘,此刻如同巨大的黑瞳,倒映着铅灰色的愁云,也凝聚了全村弥漫的死寂悲凉与压抑恐慌。
潭水幽邃,墨绿近翡,倒映着阴郁的天空与岸边萧瑟的芦苇。几艘简陋得如同枯叶的渔船在冷风中瑟缩,几个水性极好的村民正咬着牙关,顶着刺骨的冰寒,一次次扎入深冷的潭底摸索。岸上,乌泱泱地挤满了村民,人人面色铁青如土,目光沉痛,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悲恸与令人窒息的不安。
“老天无眼呐!多水灵懂事的闺女啊…咋就…”
“听里正说…像是自个儿投的潭?”
“天呐…李家老两口…哭晕几回了…”
“这…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孤穆之携郡主阿月、医女婉儿、捕头陆羽柔、都察院校尉林远,以及默立如嶙峋怪石的轩辕一刀,一行人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赶到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凄风苦雨之景。穆之翻身下马,目光如冷电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潭边一对相互搀扶、哭得浑身瘫软的中年夫妇身上——那便是苦主李老实和王氏。
“大人!大人您终于来了!”柳溪村里正,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连滚带爬地迎上来,涕泪纵横,“秀儿…秀儿她…捞上来了…就在…就在那边啊!今早…天还没亮透…在寒月潭…就…就漂上来了…人都…都泡白了…”他用枯树枝般的手指着不远处地上那卷惨淡的草席。
穆之面容沉冷似铁,大步上前。婉儿早已戴上薄如蝉翼的胶皮手套,蹲下身,小心翼翼掀开草席一角。一张浮肿惨白、毫无生气的少女脸庞骤然显露,如同沉入水中的月影。李秀儿,芳龄一六,双目紧闭,唇色青紫得发乌,湿漉漉的乱发紧贴额角,那本该如花的容颜上凝固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绝望。她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裙被水浸透,冰冷地裹着僵硬的身躯,勾勒出令人心碎的单薄。
“婉儿,验。”穆之声音低沉,自带不容置疑的威压。
婉儿屏息凝神,指掌如蝶,快速而精准地游走于冰冷的躯体。体表无任何外伤,亦无搏斗扭打留下的淤痕。指甲缝干干净净,不见皮屑或织物残留。口鼻处有一圈细微的白色泡沫附着(典型溺亡特征)。当她的手指试图分开李秀儿紧握成拳的右手时,明显感觉到一股僵硬而执拗的力道。终于,她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已然蜷曲的手指——
几片揉搓得干瘪破碎的野菊花瓣,赫然紧攥在少女冰凉的掌心!花瓣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鲜黄,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被生命最后一刻攥紧扭曲的模样!
“穆大哥,”婉儿的声音带着凝重,“初步判断…确系溺水身亡。据尸僵、尸斑及浸泡程度推断,死亡时间约在昨夜子时前后。体表无外伤及有效抵抗伤…初步符合自溺特征。”她摊开掌心,让那几片枯槁的花瓣暴露在众人视线下,“但…此物,是她临死前牢牢抓在手中的。似乎…意有所指。”
穆之的目光骤然锐利,死死盯住那几片残花。死前紧握?是最后的眷恋?还是…无言的血泪控诉?
他转身走向崩溃在地的李老实夫妇。郡主阿月已先他一步靠近,清冽的眸光深处,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悲悯,无声地递过一方素帕。王氏恍惚接过,却只是死死攥在手心,泪水汹涌如决堤之河。
“李老实,”穆之的声音刻意放缓了语速,却带着穿透脏腑的力量,“秀儿…何以轻生?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老实全身剧震,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了血海深仇般的痛苦与噬骨的悔恨!他嘴唇剧烈哆嗦着,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嘶响。王氏更是扑倒在地,额头一下下磕在冰冷的泥土上:“我的儿啊!是娘瞎了眼!是娘害了你啊!!”
“说!”穆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官威,“事已至此!还有何不能言?!难道…要让秀儿带着这血海深仇,永坠寒潭,永世不得瞑目吗?!”
这声厉喝如同重锤,击碎了李老实最后一丝掩藏的力气。他猛地抱头,发出一声泣血的悲号:“啊——!是我!是我窝囊废!是我不是人!是我…我亲手害死了我的儿啊!!”
在穆之慑人的目光逼视下,在郡主阿月那冰魄般、穿透人心的注视下,李老实和王氏积压的恐惧与屈辱轰然决堤。他们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地道出了那个令人发指、被他们用血肉苦苦吞咽的惊天秘密!
“一个多月前…就一个多月前…”李老实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喉咙里揉了砂,“村里…来了三个…外乡客!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绸缎闪闪发光…活脱脱公子哥儿做派…说是…说是进山打猎迷了路…天黑要寻个落脚处…”
“那天…天快擦黑…”王氏眼神空洞,回忆如同凌迟,“秀儿…去村后溪边洗晾好的衣裳…回来晚了…走到村口那片老槐树边的小野林子时…被…被那三个千刀万剐的畜生…拖…拖了进去!呜呜呜…我的秀儿啊!她才十六岁啊!豆蔻年华就被…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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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他们是三个畜生!轮流…糟蹋了我的秀儿!”李老实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心攥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屈辱和剧痛!“秀儿…跑回来时…衣裳碎成了烂布条…身上全是掐的、咬的印子…青紫一片…路…路都走不稳…问她…她只会哭…哭得…哭得爹的心都碎了啊!!”
“我们…我们本想立刻就去报官!去告御状!”王氏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悔恨,“可…可那三个杀千刀的孽障…临走时…骑着马还回头朝我们啐唾沫!恶狠狠地撂下话…说他们是京城里顶顶大的世家公子!家里头…连着好几个穿朱戴紫的大官!我们要是敢声张半个字…他们…他们就让我们李家断子绝孙!让…让整个柳溪村…老老少少…全…全都去陪葬!”
“我们…我们怕啊!!”李老实涕泪横流,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枯草,“我们…不过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拿什么跟那些天一样高的大人物斗?再说了…秀儿…秀儿她…这事传出去…唾沫星子也能淹死她啊!她…她这辈子…就全完了!我们…我们只能…只能把这口血泪和着断牙…生生咽进肚子里!只盼着…时间久了…秀儿…慢慢…慢慢能缓过点劲儿来……”
“可…可我的秀儿…她缓不过来啊!”王氏的哭嚎撕心裂肺,“自打那天后…她就像…魂被勾走了!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对着窗户外面那片老槐树发呆…眼神…空洞洞的…没一点活人气儿…夜里头…常常被噩梦吓醒…哭着尖叫‘别过来!求求你们…别过来!’…我们…我们蠢啊!还想着…还想着熬过去就好了…谁成想…谁成想…她…她竟…竟选了这么条死路啊!!我的儿啊!娘…娘这就下来陪你!!”
这泣血的控诉如同地狱的悲鸣,狠狠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穆之、郡主阿月、婉儿、陆羽柔、林远…所有人都被一股冰冷的、焚烧理智的怒火所吞噬!尤其是穆之,胸中翻腾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
轮奸!以灭门屠村相胁!最终逼死无辜少女!此等禽兽之行,人神共愤!
“那三个畜生的样貌!”穆之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窟中挤压而出,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刺骨的杀机,“给我详述!一点细节都不能漏!”
“化成灰也认得!”李老实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仇恨烈焰!“为首那个畜生…个子最高!脸皮白得瘆人…像个读书的先生!可…可那眼神,比豺狼还凶!左边眉毛…从上往下斜劈了一道浅疤!第二个…是个肥猪!满身流油!一脸横肉!笑起来眼缝都没了!又淫又邪!第三个…年纪最轻!长得像夜枭!瘦高个儿!鹰钩鼻!看人的眼神…像毒蛇盯住了青蛙!阴毒得能刮下冰渣子!”
“大人!”王氏突然挣扎着补充,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那个肥猪!说话一股子…吴侬软语的腔调!是南边口音!绝不会错!还有那个毒蛇一样的瘦高个…鹰钩鼻!对!他伸爪子扯秀儿衣裳时…我拼命扑上去咬他…看得真真的!他右手…就是拿香囊那只!缺了一根小指头!齐根断的!!”
“江南口音?鹰钩鼻?缺小指?”穆之眼中瞬间迸射出凌厉的寒光!这些特征,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把,瞬间照亮了追凶的道路!“林远!!”他厉声断喝。
“卑职在!”林远虎步上前,抱拳肃立。
“即刻飞鸽传令!命顺天府、京兆府、刑部!协同布控!调阅近一月所有出入京畿畿辅地区的车马记录、商旅文牒、驿站登记!重点排查三人同行、骑马!特征:白脸凶眼疤眉书生、江南口音胖子、鹰钩鼻右手缺小指瘦高个!尤其严密筛查所有目的地或已知途经路线靠近柳溪村五十里范围内的记录!封锁所有可疑路线!”
“卑职遵命!”林远领命,转身如豹般迅疾离去。
“婉儿!羽柔!”穆之命令如同铁砧相击。
“属下在!”婉儿与陆羽柔齐声应道。
“复勘村口小树林受辱现场!掘地三尺!寻找任何可疑遗留物!毛发!碎布!擦蹭痕迹!足迹!哪怕一根蛛丝!一片异色草叶!也要找到!阿月!”穆之转身看向郡主阿月,语气带着一丝对贵胄的敬重与请托,“烦请郡主随我去趟寒月潭,再探一遍。”
“嗯。”郡主阿月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扫过悲绝的李老实夫妇,最终落回那深不可测的幽潭。寒潭静水,倒映着她清冷肃杀的容颜。她随穆之走向潭边,蹲下身,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冷刺骨的潭水。
“秀儿死前…紧握枯菊…”郡主阿月的声音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冷静,“此地近岸皆是芦苇枯草…寒月潭方圆三里,也并无野菊群落。”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穆之眼神骤然锐如鹰隼!立刻望向婉儿:“婉儿!花瓣细查!”
婉儿早已快步上前,接过花瓣,置于掌中,借助微光细细检视,又凑近鼻端,屏息轻嗅片刻:“花瓣枯槁…入手冰凉…似沾染…极淡的尘土腥气…以及…一种极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辛香与温润底调的奇异香气?这香气…似曾相识…”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与宫廷御用的龙涎贡香有几分神似!但似乎更驳杂一些…像是…民间仿制的顶级合香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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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染的香气?非本地之花…”穆之脑中闪电般划过一念!“林远!!!”他再次高喝,声音带着急迫。
林远已安排完传信,闻声复返:“大人有何吩咐?!”
“带人!沿着从寒月潭至村口那片小树林!所有可能路径!仔细搜查!尤其是…”穆之的手猛地指向李老实之前所述的村口位置,“…生有野菊之地!掘地三尺!要快!”
“得令!”林远立刻点起数名身手矫健的差役,火速扑向村口方向。
很快,林远在村口通往老槐树方向的一片荒草丛中,发现了一处明显被踩踏碾压过的痕迹!一小片枯萎的野菊花丛七零八落,茎叶断裂,零落的花瓣混在泥泞里。更关键的是,在这片狼藉的花丛边缘,泥泞中赫然呈现出几个异常清晰、深度远超常人、纹理独特的靴印!靴印底部纹路复杂,呈网格与回字结合状,中心隐隐有压印痕迹——这是京畿禁军或五城兵马司中高级官佐才可能配备的官制战靴底纹!
旁边散落的湿泥中,还滚落着几粒小指指节大小、被踩扁嵌入泥土的半凝固褐色香丸颗粒!
“大人!郡主!”林远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找到了!您请看!”他用油纸袋小心呈上物证。
婉儿迅速用镊子夹起一粒香丸残骸,指尖微碾,一股极其浓郁、兼具海洋腥咸与大地沉香底蕴的奇异幽香瞬间弥漫开来!“大人!郡主!此物确系龙涎为主料的高等混合香料丸!其中还混杂了乳香、沉香、安息香!这等品级,绝非寻常富户能享用!必是王公贵胄、顶级豪商或是其亲近侍卫才有资格佩带的香囊内胆!”
“官制靴印!龙涎香丸!”穆之的眼中,寒芒已凝成实质化的利剑!线索已如珠串般串联!龙涎香价值连城,非顶级权贵圈层不能有!官靴印迹直指官身甚至禁军护卫!那三个“迷路”的公子哥,以及他们口中的“大官亲眷”…身份呼之欲出!
“搜!”穆之的声音如同斩断千钧的铁索,带着焚天煮海的怒意与不容置疑的威权,“动用一切力量!查清香丸来源!追索靴印所属!就算这三个孽障藏进皇宫大内!也要把他们揪出来碎尸万段!秀儿的血仇!柳溪村的冤屈!定要血债——血偿!!”
林远凛然领命,立刻开始调配人手,一张无形的、针对顶层权贵子弟的天罗地网,悄然张开!空气中的寒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血腥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