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陵寝疑云·孤臣履新(1/1)

圣旨如鹰隼展翼,携着帝王的决断与京城的风雷,掠过千山万水,直扑河道总督行辕。

数日后,黄河之畔。

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堤岸,卷起漫天黄沙。河道总督行辕的官署略显简朴,门窗被风刮得吱呀作响。室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定,将伏案之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拉得细长而孤寂。潘季驯,这位常年在风口浪尖上搏斗的总督,正凝神于铺满桌案、墨迹勾勒的黄河水势图上。他年过五旬,身形清瘦却挺拔如崖畔老松。面容黧黑,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遍布眼角额际,那是长年风沙侵蚀、烈日曝晒的印记。一领洗得发白、甚至边角已磨出线头的藏青色旧官袍,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简朴。

侍从官屏息捧着那份明黄的诏书快步而入,步履带起的微风吹得灯芯剧烈晃动了一下。

“制诰下,宣河道总督潘季驯。”

潘季驯的笔尖悬停在奔腾的河道图示上方,凝滞了一瞬。他缓缓抬首,浑浊而疲惫的双目看向圣旨,没有寻常官员接旨升迁时的激动狂喜,亦无惶恐不安。他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份沉重的绢帛。

展开,视线扫过工部尚书几字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中瞬间掠过千般情绪——是久旱逢甘霖的沉重责任?是对帝国工部这片腐土深潭早已传遍天下恶臭的忧虑?还是对那位素未谋面却以其铁证撕开脓疮的年轻御史穆之的一份复杂感念?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片铁水般的凝重,凝在他的眉头与眼底。

“工部尚书……”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自语在斗室中回荡,像是询问,又像是确认这副千钧重担,“陛下的意思,是要刮骨了。”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崔文远那张巧舌如簧、道貌岸然的嘴脸,以及那份惊破九霄的暗藏毒烟罪状!“国之蛀虫!荼毒皇陵!死不足惜!”潘季驯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黄河图上,案几发出沉闷的痛苦呻吟。烛火被拳风惊得几乎熄灭,映得他那双骤然爆射出愤怒精光的眼眸如同燃烧的炭火!他最痛恨这些吸食民脂民膏、腐坏国本的硕鼠,尤其这恶行竟已毒及太后陵寝、动摇国祚根本!这工部的千斤重担,纵是刀山火海,他也扛定了!不为升官,只为这片疮痍的河山!

“来人!”潘季驯的声音撕裂了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备马!所有账册、舆图整理入箱!轻装简行!即刻……进京!”他的命令干脆利落,转身卷起那厚重的黄河图,仿佛卷起的是一身无坚不摧的铠甲。

京城,工部衙门。

昔日崔文远时代那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喧嚣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如今这处掌管天下工程钱粮的要害之地,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高大的朱漆大门虽敞开,却透着一股冰冷。守门的卫兵眼神躲闪,腰背挺得异常僵硬,像是在防备着什么。门可罗雀的庭院里,几片枯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却无人有心清扫,任凭它们发出簌簌的哀鸣。

衙门内里更是死寂一片。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响,都带着惊心动魄的回音。官吏们行色匆匆,面色惨白,眼神惶然如惊弓之鸟。偶有文书交递,也是飞快地进行,不敢发出丝毫多余声响。吏科、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每个值房都大门紧闭,窗户缝隙间偶尔能瞥见几道惶恐窥探的目光。巨大的恐惧笼罩着这里,崔文远、孙承宗的锒铛下狱与唾骂,如同一柄悬在众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那些曾经向崔文远靠拢、沾染过贪墨好处,或是借工程上下其手的官员,此刻更是如坐针毡。有人日夜闭门不出,惊恐交加;有人悄悄焚毁旧日单据;更有人辗转反侧,偷偷向三王门路递去求援书信,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绝望与侥幸中煎熬。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甚至没有惊动一个守门小吏。潘季驯仅带着一名老仆、一名随行书吏,牵着一匹同样显出旅途劳顿的老马,出现在了工部衙门前。

他无视卫兵惊疑不定的目光,无视庭院的枯败,甚至没有看那高高悬挂的“工部”匾额一眼。他如同一块沉默的、饱经风霜的岩石,径直穿过前庭、大堂、廊庑,每一步都踏碎了那死水般的沉寂。旧官袍上沾染的仆仆风尘,与这衙署中尚未散尽的奢华靡靡之气格格不入。

新任工部左侍郎陈实(原职暂留),在值房中心神不宁。当潘季驯那仿佛凝固着黄河沙砾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时,陈实吓得浑身一激灵,手中端着的茶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洇湿了他崭新的袍服下摆。他连滚带爬地起身,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卑…卑职陈实,恭…恭迎尚书大…大人驾到!”

潘季驯目光如电,扫过这间崔文远留下的、宽敞奢华却堆着杂乱文书的值房。他那双勘河如炬、阅沙知险的眼睛,仿佛能洞穿那些紫檀木案上遗留的污浊气息。他没有丝毫客套寒暄,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书案后站定,目光落在陈实身上,平静却不容抗拒。

“左侍郎陈实?”

“正…正是卑职!请尚书大人示下!”

“传令!”潘季驯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一种积年累月指挥千军万马治理滔天黄水的威严,瞬间在死寂的值房内炸开!

“第一!即日起,工部上下,凡在建、待建、已结之所有工程账目、物料采买清单、人工核销文书、库房盘存记录,无论大小巨细,官署库房所有,悉数封存!造册登记,加盖本部堂与都察院联署封条!胆敢私自启封、篡改、毁弃者——以谋逆同罪论处!”

“第二!工部四司(营缮、虞衡、都水、屯田)所有主事、员外郎、郎中以上官员,三日内!将各自所辖事务、近五载经办工程、拨付钱粮数额、物资来源去向、匠役支用情形,逐条列项,详实呈报!本官要知其始末,辨其真假!胆敢虚饰瞒报、伪造遗漏、互相推诿者——严惩不贷,剥皮实草亦不为过!”

“第三!开恩恕之门!凡过去曾受人胁迫、利诱,于工程款项、物料采买中,有虚报冒领、克扣工匠工食、以次充好、收受商贾‘孝敬’者,三日内,具结自首文书,上缴全部所得!本官可在都察院量刑时,酌情奏请轻判!若心存侥幸,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妄图欺瞒圣聪、蒙蔽本部堂……”潘季驯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刮骨钢刀,扫得陈实几乎瘫软在地,“待本官翻查出铁证之日,定当数罪并罚!抄家灭产,祸及子孙!勿谓言之不预也!”

“第四!自即刻起,直至积弊澄清、毒瘤肃清之日!工部掌有印信之所有官员,一概不得签署新开工程拨款文书!一概不得签发各地物料采买新单!所有在建工程,悉数暂停核支后续款项!各地钱粮请领,一律滞留待查!”

四条禁令,犹如四道裹挟着黄河泥沙浊浪的九天惊雷,一道比一道沉重,一道比一道酷烈!在陈实耳畔轰然炸响!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后背的冷汗顷刻间浸透了中衣!暂停拨款?!这…这简直是要掀起天塌地陷啊!

“尚…尚书大人!”陈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大人息怒!卑职…卑职斗胆!暂停一切款项物料拨付…这…这万万使不得啊!京郊皇陵修缮已近尾声,只等料款;西北边关烽火台加固正缺木石;江南漕运河道枯水亟待清淤…各地督抚、将帅催办的文书如雪片般…这般全面停滞,必定延误工期,酿成大祸!到时…到时朝野非议,各部攻讦,陛下震怒…尚书大人!此非良策啊!三思…三思…” 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语无伦次。

“工期?!崔文远伙同孙承宗暗藏毒烟于皇陵之时,他们可曾想过误了工期,误了太后的安泰?!他们中饱私囊,截留巨款以充私库之时,可曾想过克扣下的河工料款会决了堤、淹了田、死了民?!蛀虫不清、烂账不明、贪墨之风不肃!”潘季驯猛地跨前一步,枯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犹如一尊怒目金刚,他的声音如同滚滚黄涛,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再多工期,再多款项!也不过是给毒虫输送养料!是给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堤坝下挖更大的窟窿!填进去的民脂民膏、国朝根基,最终都会化为祸国殃民的滔天浊浪!照办!立刻!否则——” 他冰冷的目光如冰锥刺入陈实的心脏,“本官即刻参你一个抗命不遵、与贪渎同谋之罪!”

陈实瘫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再不敢吐出半个字:“遵…遵命!卑职…卑职即刻去办!”

潘季驯的铁腕四令,如同投入深潭的万斤巨石!激起的并非涟漪,而是滔天巨澜!

工部衙门内部如同被点燃了的火药桶!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惊恐骚动与绝望嘶吼!值房内传来的失声痛哭、歇斯底里咒骂砸东西的动静;廊道里书吏抱着账簿文书狂奔、撞得人仰马翻的混乱;吏员们交头接耳、面无人色传递消息的低语……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整个工部,并疯狂向外扩散。

风暴瞬间席卷帝国各条工程命脉!

京郊皇陵工地的数千工匠呆立寒风;西北边关营建兵站的人手望着停工待料的瓦砾堆;江南漕运河道上,大小船只因河道清淤中断而淤塞码头,商旅叫苦连天……各地告急文书、催款奏疏如同失控的雪崩,沿着驿道飞驰,涌向京师!

朝野更是骤然震动!

那些依赖工部工程款项过活的勋贵豪门、巨商大贾,资金链瞬间断裂!他们如遭雷击,随即便是暴跳如雷!

“潘季驯!这不通人情的老匹夫!是要断我全家活路吗?!”

“如此蛮干,是要逼反地方的工程商贾不成?!”

“弹劾!必须联名弹劾!告他个‘祸乱国事,贻误军机’之罪!”

“太子\/武王\/晋王殿下!您得为小人们做主啊!”

三王的府邸,再次成为了风暴的汇流点。太子的心腹听着名下皇商哭诉即将破产之危;武王的座前,边关将领派来的信使焦灼地禀报营房兵械停工的困境;晋王则慢条斯理地听着江南富商通过门生讲述海量物资积压的损失,他指尖轻敲桌面,眼中精光流转。潘季驯的“铁血绝户”手段,确实完全打碎了他们对工部可能留下的利益分配构想,也同时为他们递上了一把绝好的刀——“阻挠国政”、“激起民怨”!他们一边假意安抚诉苦之人,一边暗中授意党羽,将酝酿的弹劾风潮推向更高的浪尖。

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案头,弹劾潘季驯的奏章迅速堆积如山。“擅权独断”、“罔顾民生”、“扰乱工程”、“破坏祖制”、“刚愎自用”、“居心叵测”……罪名罗列,骇人听闻。

而宫中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前,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所有的弹劾奏章皆被司礼监以朱笔轻轻一点——留中。各地雪花般飞来的告急文书,也仅仅收到内批几字:“事着工部尚书潘季驯酌处。” 年轻的太监将批红文书递交给通政使司时,只听到皇帝在暖阁深处,对着一幅绘有万里河堤的长卷图,幽幽道了一句:“水,还没漫上来。”

风暴中心的工部值房内。

潘季驯对此置若罔闻,恍如未觉。昏暗油灯下,他那如枯木般的身影几乎要与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融为一体。他谢绝一切拜会,将值房门紧锁,只留下都察院穆之特意增派来的一干算学高手。连日的奔波辛劳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倦意,但那双审视账册的眼睛,却依然亮得吓人。他像一个在堆积如山的腐败淤泥里挖掘的囚徒,又像一个在暗夜波涛中为航船寻找灯塔的舵手,每一笔污账的勘破,都让他心头怒焰更炽一分!

“卿月郡主果然慧眼……” 潘季驯看着案头一份由特殊渠道送来的、关于太医院龙涎香等特殊贡料去向存疑的摘要与一份伪造精巧的内务府批文副本,目光如电。他手中的朱笔,在关键条目旁圈点、勾划,发出细微却决绝的沙沙声。

阻力无处不在,明枪暗箭如影随形。压力如同太行、王屋般沉重地压来。然而潘季驯的脊梁,却仿佛熔铸了黄河畔最坚硬的堤石,挺立得笔直。灯火将他紧握朱笔、微微颤抖却始终稳健的右手剪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不屈的图腾。他知道,这不只是帝王对其忠诚与能力的考验,更是他向脚下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向亿万翘首期盼清平时日的黎民,递交的一份不容退却的投名状!工部这片翻涌着致命毒瘴的深潭,既已踏上,便绝不回头!

纵是万丈悬崖,纵是千夫所指,他也必以这身血肉为砧,以清廉正义为锤,为这行将崩坏的帝国巨坝,于千疮百孔之中,铸就一道不容逾越的铁律防线!

孝陵的霹雳惊雷,炸裂了工部冠冕堂皇下的魑魅魍魉;帝王棋盘上的孤王一子,被毅然推至风口浪尖;潘季驯以铁血之姿履新,如同巨鲸搅海,瞬间激起滔天巨澜,冲刷着腐朽堤岸,更将致命的漩涡扩散至帝国权力版图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都察院的影壁之下,孤穆之背手而立,锐利的目光穿透工部喧嚣的尘埃,似乎已投向更深、更暗处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脉络。他深知,崔文远的垮塌不过是一场风暴的序幕,那张由密账牵出的蛛网的主人依然稳坐云端。真正的惊涛骇浪,已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积聚起足以撕裂天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