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百人坟·衣冠冢(1/1)
晨光穿透云层,为天云门的青瓦覆上一层金纱。穆之站在回廊下,望着远处练武场上赫连城矫健的身影。这位游侠右臂的伤已好了七八分,剑势却比往日更为凌厉,仿佛在发泄某种情绪。
"师兄。"慕婉儿匆匆走来,手里捧着一封火漆密信,"方才在山门外发现的,指明要交给赫连大哥,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穆之接过信,火漆上印着一个陌生的狼首纹章:"可看到送信人?"
慕婉儿摇头:"守门弟子说只听到一阵笛声,回头就看见这信放在石阶上。"
笛声?穆之想起那个神秘的白衣人。正思索间,赫连城已收剑走来,额上还挂着汗珠。
"有事?"赫连城瞥见穆之手中的信,脸色骤变。他一把夺过信,手指竟有些发抖。
"赫连兄..."穆之刚欲询问,却见赫连城已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僵硬如铁。
练武场边缘的梧桐树下,赫连城背对众人拆开密信。即使隔着数丈远,穆之仍能看到他宽厚的肩膀微微颤抖。片刻后,赫连城突然一拳砸在树干上,震得落叶纷飞。
"我去看看。"慕婉儿担忧道。
穆之拦住她:"给他些时间。"
正午用膳时,赫连城才出现在膳厅。他换了一身墨蓝劲装,眼中有血丝,却神色如常地与众人谈笑。只有穆之注意到,他腰间多了一枚青铜狼首佩——与信上火漆纹章一模一样。
"赫连大哥今日剑法越发精进了。"慕婉儿为他盛了碗菌菇汤。
赫连城朗笑:"婉儿若感兴趣,明日可与我切磋。"他转向慕云生,"慕掌门,天云门的'流云剑诀'果然名不虚传,这几日研习,受益良多。"
慕云生捋须微笑:"赫连少侠悟性极高,若非..."话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落在赫连城腰间佩饰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穆之顺着师父视线看去,那狼首佩在阳光下泛着古老的光泽,绝非寻常物件。
"穆之!"阿月轻碰他手肘,"再不用膳,菜要凉了。"
穆之回神,为阿月夹了块清蒸鲈鱼。少女气色已好了许多,只是颈间那半块玉佩不见了,空荡荡的衣领显得她格外单薄。
"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穆之低声道,"天云门最美的一处。"
阿月眼睛一亮:"哪里?"
"后山。"穆之微笑,"那里能看到整个云海。"
膳后,穆之向慕云生告假,带着阿月往后山行去。山路蜿蜒,两旁古松参天。阿月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
"我背你。"穆之蹲下身。
阿月摇头:"我想自己走。"她倔强地迈步,却在石阶上一个踉跄。穆之连忙扶住,不由分说将她背起。
"放我下来..."阿月轻捶他肩膀,却没什么力气。
穆之轻笑:"省些力气吧,路还长着呢。"
阿月不再挣扎,乖乖趴在他背上。她的呼吸拂过穆之耳际,带着淡淡的药香。穆之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
"穆之!"阿月突然问,"你为何会来天云门?"
穆之脚步一顿,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无处可去。"
山路渐陡,云雾在脚下流淌。穆之讲述的声音轻得像风:"我本名李季,生于贺州通县李家村。十岁那年,天降异象,一颗赤红陨石坠落在村后山上。"
阿月感觉到他的背脊绷紧了:"然后呢?"
"三日后,一支军队夜袭村庄。"穆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见人就杀,连牲畜都不放过,然后放火烧了整个村子。我被父母和两位哥哥用血肉铸成的盾牌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过来。"
阿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爬了出来,看到的是一片焦土。"穆之继续道,"一百三十四口人,全成了灰烬。后来师父路过,见我孤苦无依,便带我回了天云门。"
阿月将脸贴在他背上,无声地流泪。穆之感受到背上的湿热,轻声道:"别哭,都过去了。"
转过最后一道山崖,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崖台上,整齐排列着一百三十四座青石冢,每座碑上都刻着名字。远处云海翻腾,夕阳将石碑染成血色。
"这是..."阿月从穆之背上滑下,声音发抖。
"衣冠冢。"穆之走向最前排的三座碑,"李长安,我父亲;李周氏,我母亲;李伯,我大哥,李仲,我二哥。"
阿月跪坐在碑前,手指轻抚那些刻痕。穆之从怀中取出三支香点燃,插在父母碑前:"每年今日,我都会来祭拜。"
"今日是..."
"九月十七,李家村的忌日。"
阿月突然抱住穆之,泪水浸湿他肩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穆之轻拍她后背:"傻丫头,与你何干?"他拉着阿月站起身,"来,我带你看日落。李家村的日落,是天底下最美的。"
两人坐在崖边,看夕阳沉入云海。阿月忽然问:"那支军队...是谁?"
穆之摇头:"不知。师父和我查了多年,只知他们是为陨石而来。"我怀疑和官场或者皇家有关,这才奋笔疾书靠上了探花,故意博了上官止的面子,主动请缨去那条件恶劣边境通县,不过还是没查到和灭村案相关的线索,不过还好遇到了阿月,也不算一无所获。"
阿月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穆之,没想到你也背负了这么多。从今往后,我陪你祭拜。"
暮色四合,星光渐明。穆之本该带阿月回去,却鬼使神差地说:"想不想看星星?后山的星空,比前山更亮。"
阿月点头,两人并肩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夜风微凉,穆之解下外袍盖在阿月身上。星河璀璨,仿佛触手可及。
"那颗最亮的是紫微星。"穆之指着北方,"旁边七颗连起来像勺子的,是北斗..."
阿月忽然侧身,将头靠在他肩上:"我父亲曾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你瞧,那一百三十四颗最亮的,定是你的亲人。"
穆之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阿月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药香。他鼓起勇气,轻轻环住她的肩膀。
"阿月,"他低声问,"只知道你畜牲弟弟,你其他家人呢?"
阿月沉默良久:"父亲于十二年前战死在北境,母亲...在我五岁时就病逝了。"她摩挲着颈间空荡荡的位置,"只留下这半块玉佩。"
夜渐深,阿月在穆之怀中沉沉睡去。穆之小心地为她拢好衣袍,望着星空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阿月突然惊颤起来,口中呓语不清。
"阿月?"穆之轻唤,"醒醒,做噩梦了?"
阿月猛地睁眼,冷汗涔涔:"我梦见...武王找到了天云门...到处都是火..."
穆之将她搂紧:"梦而已,别怕。"
阿月却颤抖得厉害:"不,太真实了...我听见他说...要找齐两块玉佩..."
"玉佩?"穆之想起阿月交给师父的那半块,"你母亲的玉佩有什么特别?"
阿月摇头:"母亲只说...永远不要取下..."她突然抓紧穆之前襟,"穆之,我们回去好不好?我总觉得不安..."
穆之点头,背起阿月往回走。夜色深沉,山路难行。阿月伏在他背上,呼吸渐渐平稳。
"穆之!"她突然轻声道,"等一切结束,我们就不问世事好不好。"
穆之脚步一顿,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好。"她这个以前威风凛凛的镇北侯,估计也只会在中毒的时候流露出如此柔情了。
回到小院时,已是三更时分。院中石凳上坐着一个人影,把两人吓了一跳。
"赫连兄?"穆之放下阿月,诧异道,"这么晚还未休息?"
赫连城站起身,月光下他的轮廓如刀削般锋利:"待此间事了,我要走了。"
"走?"阿月惊讶,"你要去哪里..."
"家父病危。"赫连城声音低沉,"信使来报,只余一年光景。"
穆之想起那枚狼首佩:"赫连兄是..."
"狄戎三王子。"赫连城苦笑,"隐瞒身份,实非得已。"
阿月倒吸一口气。狄戎与中原交战多年,双方势同水火。若让人知道天云门收留了狄戎王子...
"慕掌门已知晓。"赫连城似看出她所想,"他允我明日启程。"他转向穆之,"穆之兄弟,多谢这段时日的照顾。"
穆之拱手:"赫连兄...不,殿下言重了。"
赫连城大笑,拍了拍穆之肩膀:"什么殿下,还是赫连兄听着顺耳。"他神色忽转郑重,"临行前,有件事必须告知。今日我在山脚巡视,发现了司影卫的暗记。"
阿月脸色一变:"他们找到这里了?"
"尚未入山,但迟早会来。"赫连城从怀中取出一枚骨笛,"若有危难,吹响此笛,我狄戎暗卫必来相助。"
穆之接过骨笛,只觉入手冰凉:"多谢。"
赫连城又叮嘱几句,便告辞离去。穆之送阿月回房,在门口犹豫道:"需要我...留下来吗?"
阿月咬着唇点头,耳尖微红。穆之在床边打了个地铺,两人隔着一臂距离,却都心猿意马。
"穆之,"阿月轻唤,"你说赫连大哥...会不会带兵攻打大雍?"
穆之沉思片刻:"我看他不会。但若狄戎大汗病逝,新王继位..."
"战事再起。"阿月叹息,"到时我们与赫连大哥,就是敌人了。"
穆之没有回答。窗外,一弯新月隐入云中,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