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迟来的授勋与老友的酒(1/1)
守望者要塞坚固的灰岩大厅,此刻被刻意装点出一种与它本身气质格格不入的隆重。巨大的联盟旗帜——精灵的银月圣树、人类的金色狮鹫、矮人的咆哮战锤——从高耸的穹顶垂下,在魔法光球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庄严肃穆。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地面倒映着往来穿梭、衣着华贵的使者们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的甜腻气息,混合着礼服上浆布料的窸窣声和刻意压低的、充满外交辞令的交谈声。
凯尔站在大厅中央预留的高台上,穿着一套联盟为他准备的、剪裁合体却无比拘束的深蓝色礼服。金线绣成的复杂纹路在胸口和肩部蜿蜒,象征着他“壁垒之光”的身份。礼服挺括的领口摩擦着他脖颈的皮肤,带来一阵阵不适的刺痒。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在礼服下显得过分清瘦,唯有站姿依旧挺直,如同一杆插在锦绣堆里的标枪,沉默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混合着好奇、敬畏、探究甚至一丝审视的目光。
精灵王庭的使者,一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精致得近乎非人的精灵长老,正用抑扬顿挫、充满古老韵律的精灵语宣读着冗长的颂词。内容无非是赞颂凯尔在终结图尔贡浩劫中的“不朽功勋”,强调精灵族与这位“永世森林守护者”的“深厚羁绊”。他的声音优美如同咏叹调,却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念诵一段与当事人毫无关系的遥远史诗。
凯尔的目光平静地越过精灵使者华美的银发,落在大厅墙壁粗糙的灰岩石纹路上。那些天然的、未经雕琢的纹路,远比礼服上的金线更让他感到真实和自在。精灵语优美的音节在他耳中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与鹰喙崖的风声、要塞了望台的嗡鸣相比,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着是人类王国的代表,一位身材高大、佩戴着繁复绶带和勋章的中年元帅。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充满了军人的直白和对“壁垒之光”这个称号的推崇。他讲述了凯尔在最终决战中如何力挽狂澜(尽管细节被大幅简化美化),强调了人类王国对这位“人类之盾”的“永恒感激”,并将一枚由精金打造、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壁垒之光”勋章郑重地别在了凯尔僵硬的礼服胸口。勋章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像一块烙铁。
最后是矮人王的特使,一位胡须编成粗壮辫子、几乎垂到地面的老矮人。他没有冗长的颂词,只是用粗嘎的矮人语吼了几句简短却充满力量的祝词,大意是“好小子没给俺们丢脸,活着就好!”随即,他将一个由秘银整体锻造、表面刻满古老符文和山川纹路的箭筒,像塞一块矿石般,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凯尔手里。箭筒入手沉重冰凉,带着矮人工匠特有的、近乎蛮横的实用主义气息。箭筒口沿打磨得异常光滑,内衬是柔软的不知名兽皮。没有花哨的装饰,只有一种历经千锤百炼的、沉默的可靠感。这大概是今天唯一让凯尔感觉还算“实在”的东西。
授勋仪式在乐队奏响的、激昂却空洞的联盟颂歌中达到高潮。掌声雷动,闪光术的光芒此起彼伏,试图捕捉这位“消失的英雄”在荣耀加身的瞬间。凯尔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勋章在胸口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任由秘银箭筒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木偶,被推上舞台,扮演着一个名为“传奇英雄”的角色。这华服,这勋章,这喧嚣的赞誉,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它们是对过去的总结,却与他选择的、在灰烬中重燃的“守望”之路,毫无关联。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最后一个闪光术的光芒熄灭。司仪宣布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涌动,那些衣着华贵的使者们带着完成使命的轻松笑容,准备上前与这位新晋的“壁垒之光”进行必要的、程式化的寒暄。
凯尔没有给他们机会。
在司仪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动作快得让离他最近的精灵使者都没反应过来。他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解开了礼服领口那颗勒得他难受的金色纽扣。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动作迅捷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然。在周围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他双手抓住礼服的前襟,猛地向两边一扯!
“嗤啦——”
昂贵的、浆洗得笔挺的深蓝色礼服,连同里面雪白的衬衣,被他如同撕开一层虚伪的包装纸般,从身上粗暴地剥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他惯常穿着的、要塞统一配发的深灰色守望者制服。制服洗得有些发白,布料粗糙,却异常干净利落,左胸位置,用银线简洁地绣着守望者的徽记——那只凝视着裂隙的眼睛。
他将那件象征荣耀与枷锁的华服随手扔在脚下冰凉的黑曜石地面上,仿佛丢弃一件碍事的垃圾。沉重的“壁垒之光”勋章撞击地面,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秘银箭筒被他稳稳地握在手中,没有丢弃。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交谈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双震惊、愕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怒意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只穿着朴素守望者制服的身影。精灵使者优雅的笑容僵在脸上,人类元帅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老矮人特使则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随即爆发出“哈!”的一声短促而响亮的、不知是惊讶还是赞许的怪笑。
凯尔无视了所有的目光。他弯腰,捡起那枚掉落的“壁垒之光”勋章,动作随意得像捡起一块石头。然后,他一手握着勋章,一手提着秘银箭筒,在死寂得能听到针落的大厅里,迈着稳定而清晰的步伐,走下高台,穿过自动分开一条通路、眼神复杂的人群,径直走向大厅侧面那扇通往要塞内部区域的厚重铁门。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身后那片充斥着熏香、华服和空洞赞誉的“荣耀之地”。
要塞最高处,“苍穹之眼”了望平台旁,有一处延伸出去的、未经修饰的露天小露台。这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灰岩地面和低矮的石砌护栏。凛冽的高空寒风在这里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从这里望出去,视野甚至比“苍穹之眼”更加开阔、更加原始。下方是蜿蜒如带的要塞城墙和更远处起伏的荒原,而正前方,那道巨大的时空裂隙封印如同天地间一道搏动着的、幽蓝色的巨大伤疤,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散发出神秘而恒定的微光。
露台上,几张粗糙的、用原木简单钉成的长凳围着一只同样粗陋的木桶。木桶里盛满了色泽浑浊、散发着浓郁麦芽香气的矮人麦酒。酒液表面漂浮着细密的泡沫。
凯尔踏上露台时,寒风卷着要塞特有的、混合着岩石、金属和远处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大厅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熏香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清冽、带着粗粝感的空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露台上已经有人在了。
瓦里安那矮墩墩、异常壮实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粗壮的手臂搭在冰冷的石栏上,标志性的烟斗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只是习惯性地磨着牙。他穿着褪了色的旧皮甲,花白的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塞琳娜则优雅地靠坐在一张木凳上,深紫色的法袍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她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杯,里面盛着同样浑浊的麦酒。她望着远方封印的微光,深紫色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宁静。
艾拉也在。她换下了守望者的正式制服,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皮甲,格鲁的断剑挂在腰间。她正踮着脚尖,费力地用一个大木勺从酒桶里舀酒,分到另外几个空杯子里。她的动作还有些笨拙,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刚才大厅氛围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的认真。
听到脚步声,三人同时回头。
瓦里安转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一个大大的、露出满口黄牙的笑容,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哈!看看是谁来了!俺们刚还在打赌,你小子能不能从那群花里胡哨的鸟人堆里囫囵个儿飞出来!”
塞琳娜的嘴角也勾起一抹了然于心的、带着淡淡调侃的笑意,她举起手中的木杯,朝着凯尔手中那枚精金勋章示意了一下:“‘壁垒之光’阁下?这勋章挂在礼服上挺沉吧?我猜它还没你当年在奥术塔迷路,一头撞进元素禁锢法阵时撞掉的那颗门牙沉。”
艾拉放下木勺,看着凯尔身上朴素的守望者制服,再看看他手里随意提着的勋章和箭筒,翠绿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敬和欢喜:“凯尔导师!酒快舀好了!”
凯尔看着眼前的三人,看着瓦里安粗犷的笑容,塞琳娜优雅的调侃,艾拉眼中纯粹的欢喜,还有那桶浑浊却散发着真实麦香的矮人麦酒。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高台上残留的所有冰冷和不适。
他走到木桶边,将手中那枚沉重的“壁垒之光”勋章随意地丢在旁边的空凳子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他拿起一个空木杯,走到艾拉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木勺。
“我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回到家的松弛感。
他熟练地舀起满满一勺麦酒,浑浊的酒液在木勺里晃荡,浓郁的酒香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他给自己倒满一杯,又给瓦里安、塞琳娜和艾拉的杯子都续上。
没有祝酒词,没有多余的客套。
凯尔端起自己那杯浑浊的麦酒,粗糙的木杯边缘摩擦着掌心。冰冷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倒映着远方封印那幽蓝恒定的微光,也倒映着他身边几张在寒风中真实而温暖的脸庞。
他举起杯,目光扫过瓦里安叼着烟斗的粗犷侧脸,扫过塞琳娜在暮色中沉静的紫色眼眸,最后落在艾拉充满朝气、紧握着木杯的双手上。
“敬……” 凯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寒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与满足,“……活着。”
瓦里安哈哈一笑,端起杯子重重地和凯尔碰了一下,浑浊的酒液溅出来不少:“敬活着!也敬能把这破勋章当石头扔的痛快劲儿!”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白雾。
塞琳娜优雅地举杯,轻轻与凯尔的杯子边缘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深紫色的眼眸中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敬活着。也敬……终于不用再听那些能把石头催眠的颂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