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一个混蛋的价码(1/1)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一滴墨水,缓慢地积聚,像一颗黑色的眼泪。

然后,它坠落,在雪白的纸上,晕开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墨点。

林一换了一张纸。

报告。

三千字。

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

她重新落笔,写下“秦川”两个字。

这两个字,她写过无数遍。在案卷上,在申请表上,在潦草的笔记上。

但这一次,感觉不一样。

像在描摹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她开始编造。

“……咨询顾问秦川,表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与牺牲精神……”

她写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从干涸的河床上,费力挖出的一块石头。

她试图描述秦川是如何发现“概念”核心的。

她的大脑里,只有一片被踩碎的银色圆环,和那句呓语,“给我一个故事”。

她写不出来。

她只能写,“秦川凭借敏锐的洞察力,锁定了禁忌物的薄弱环节。”

她试图描述那场战斗的惨烈。

她眼前浮现的,是秦川胸口那个血肉模糊的洞,是他皮肤上灼人的温度。

她也写不出来。

她只能写,“在抓捕过程中,遭遇嫌犯激烈反抗,秦川同志为保护队友,身负重伤。”

这份报告,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没有声音。

像一具制作精良的骨架,上面一丝血肉都没有。

她写完了最后一句。

“……成功阻止了一起重大‘异常污染’事件的扩散。”

她放下笔,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又被抽空了一些。

她把这份冰冷的,正确的报告,整齐地放进文件夹。

然后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要去看看,她用自己的记忆,换回来的那个混蛋,现在是什么价码。

……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像雾,企图掩盖所有其他的气味。

病痛的,绝望的,死亡的。

林一走到一扇门前停下。

301病房。

她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门里的人,还是秦川吗?

或者,只是一个穿着秦川皮囊的,由她的记忆碎片和“混蛋”这个设定,勉强拼凑起来的东西?

她口袋里的那块银色碎片,隔着布料,顶着她的大腿。

像一颗长错位置的牙,隐隐作痛。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平稳的,单调的滴滴声。

秦川躺在床上,半靠着枕头,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标本。

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左眼盖着厚厚的纱布。

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睁着,正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渍。

听到开门声,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向了林一。

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刚刚走进房间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林一的心,沉了一下。

“你来了。”

秦川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林一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

“让你失望了。”

秦川的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是有点。我本来以为,能看见你哭得梨花带雨地扑在我坟头。”

“想得美。”林一说,“我只会往你坟头倒垃圾。”

“那也行。”秦川闭上眼,像是在积攒力气,“记得分类,我比较挑。”

对话,尖刻,无聊,一如往常。

林一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

这个混蛋,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混含。

“感觉怎么样?”她问。

“像被塞进洗衣机里,加了一堆石头,然后洗了三天三夜。”

秦川的右眼,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我脑子里,空了很多地方。”

“像被搬家公司洗劫过,大件都还在,零碎的小东西,全没了。”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探究。

“他们说,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我只是叫了你的名字。”林一避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不止。”

秦川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我记得一些事。”

“一些……很具体的,很烦人的事。”

林一的心跳,开始加速。

“比如,”秦川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好像,欠你一顿烧烤。”

林一没有说话。

“还弄丢了你一支笔。”

他的眼神,像一把手术刀,试图剖开她平静的伪装。

“一支很重要的笔。”

“派克金笔。”林一接话,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案宗,“我父亲的。”

“对。”秦川像是确认了什么,整个人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枕头里。

“我就说,脑子里怎么老有个声音在骂我混蛋。”

他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是你装的复读机。”

锚,稳住了。

那个关于“债”的故事,成功地植入了他的认知里。

他不再是那个被“故事”啃食的空白,他是一个欠了林一东西的,具体的,有身份的“人”。

“所以,”林一站起身,“等你好了,去给我买一支一模一样的回来。”

“遵命,林警官。”秦川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像是在行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还有那顿烧烤,也不能少。”

“知道了知道了。”他烦躁地挥挥手,“账单我记下了,高利贷都没你这么催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年轻的护士走了进来,准备给秦川换药。

她看到林一,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个……”护士一边熟练地拆着旧的绷带,一边小声地对另一个等在门口的同事抱怨。

“307房那个病人,又闹起来了。”

“怎么了?”门口的同事探头进来问。

“还是老样子,在墙上画圈,嘴里念叨着什么‘影子被偷走了’。刚才还把床头灯给砸了,说灯光下面,每个人都有影子,就他没有,不公平。”

“真邪门,要不要给他打镇定剂?”

“打了,没用。跟喝水似的。精神科的医生也来看过了,查不出问题。”

两个护士交谈着,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但空气中的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林一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冰冷的“违和感”,像水渍一样,从墙角渗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碎片。

那块金属,变得冰凉刺骨。

不是物理上的冷。

是一种,生命被掠夺后的,死寂的冷。

“影子被偷走了……”

秦川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右眼,闪烁着一种林一从未见过的光。

那不是属于一个“混蛋”该有的光。

那是属于“猎手”的,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光。

“听起来,”秦川看向林一,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我们的活儿,好像还没干完。”

林一看着他。

看着这个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拽回来,身体还像个破麻袋一样的男人。

他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跃跃欲试。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用自己的记忆,填补了他的“存在”。

她给了他一个“混蛋”的设定,让他重新和这个世界连接。

但她忘了。

她用来定义他的那些故事,那些她和他共同经历的案子,本身就充满了疯狂和危险。

她砌墙的砖,本身就不干净。

她把他从一个深渊里拉了上来,却好像顺手,把他推向了另一个。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林一拿起桌上的文件夹。

“在你赔我一支新笔之前,你最好别死在别的事情上。”

她转身,走向门口。

“喂。”

秦川在背后叫住她。

“干嘛?”

“我的左眼,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医生说,上面盖了一层很奇怪的东西。”

林一的脚步,顿住了。

“我知道。”

“那东西,”秦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有时候会‘痒’。”

“不是皮肤的痒。”

“是……里面的东西,在动。”

林一猛地回头。

秦川正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混杂着好奇与探寻的笑意。

“你说,如果我把它揭开,会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