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鬼市子时的青灯(2/1)
鬼市子时的青灯
义庄地窖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晃了晃,将白小芩的影子投在青石板墙上,像片被揉皱的纸。
她垂着眸,指腹反复摩挲案上的铜印——赵三癫最后塞给她的“注销印”,此刻正泛着暗红血光,仿佛有千魂在印底嘶喊。
“姐,它在哭。”小满不知何时跪在她脚边,小手轻轻覆上印面。
这孩子天生阴眼,此刻睫毛剧烈颤动,眼尾泛着青:“像有好多声音在说‘疼’,在说‘求个痛快’……”
白小芩心口一揪,伸手将小满抱进怀里。
小姑娘身上还带着灶房的柴火气,混着纸鸢上残留的糨糊味,像根细针轻轻扎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赵三癫被纸蛇吞没前那抹清明的眼神,想起墙上互相吞噬的名字——那些被《子阴书》篡改的魂籍,那些连“自己是谁”都做不得主的孤魂。
“阿十三。”她侧头看向廊下的身影。
墨十三半张脸仍是纸做的,在烛火里泛着青白,正用竹篾重新加固纸鸢骨架。
听见唤声,他没抬头,只将最后一张黄裱纸覆上去:“这鸢没用人皮,没炼怨。三滴心头血,一点旧记忆,一缕未断的执念——它不是器,是‘信’。”
“信?”白小芩指尖抚过纸面,触感比寻常纸扎柔软些,带着点体温的余温。
“给《子阴书》的信。”墨十三终于抬头,纸做的右眼瞳仁是两粒朱砂点的,“它专吃名字,你就给它个会咬回去的名字。”
地窖里静了片刻,只有竹篾刮过案几的轻响。
白小芩闭了闭眼,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纸鸢心口写下“我不归位”四字。
血珠渗进纸纹的刹那,纸鸢突然轻颤,竟发出一声极轻的啼鸣,像婴儿初啼。
小满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姐!它在笑!”
白小芩喉间发紧。
她记得小时候在苗疆看傩戏,老祭司说过,真正有魂的纸扎会“认主”,会在关键时替主人挡灾。
可这只纸鸢是她用最干净的执念做的——不是怨,不是恨,是“我偏要自己说了算”的狠劲。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时,鬼市的青灯突然全燃了。
白小芩扛着纸鸢走在幽巷里,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身后三道气息:陆无咎带着傩戏班隐在东巷,戏服上的银铃铛被他用布包了,只余极淡的铜锈味;沈知秋在西角布符,符咒燃烧的艾草味正随着风往这边飘;墨十三更隐,他身上的纸灰味早被归魂灯的檀香盖住了——那些灯被他埋在鬼市中央,灯油里掺了白小芩的血。
天平台的影子渐渐清晰时,袁灯奴已立在台顶。
她穿月白对襟衫,腰间悬着杆乌木秤,秤砣是块墨玉,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见白小芩走近,她抬了抬下巴:“活魂器不得入市,这是鬼市三百年铁律。”
“我以‘未注销之名’为货。”白小芩仰头,纸鸢在肩头压出浅痕,“此名不录阴司,不属因果,可入秤否?”
袁灯奴的手指在秤杆上轻轻一弹。
那杆秤突然自行浮起三寸,秤盘微微倾斜,却不落——这是鬼市认货的征兆。
她瞳孔微缩,声音里终于有了丝波动:“未知之名……不入轮回契约。准市。”
白小芩登上天平台的瞬间,袖中阴籍突然剧烈震颤。
她掀开衣袖,卷首血字正在浮现:“它来了。”
四周青灯齐晃,光影扭曲成一团黑雾。
黑雾中,那本无字黑册缓缓浮现,封面“子阴书”三字像活物般蠕动,册脊上缠着无数细小名字,有的是墨写,有的是血画,正顺着书脊往纸鸢方向攀爬。
“姐!它在抄你!”暗处传来小满的尖叫。
白小芩猛地抬头,看见自己的名字正从黑册里渗出,像条墨色的蛇,要往纸鸢心口钻。
她喉间一甜,咬破舌尖,血珠喷在纸鸢双目上——那是扎彩匠的“点睛术”,以血为引,点魂成形。
纸鸢突然振翅。
幽蓝光芒如涟漪扩散,竟将《子阴书》虚影钉在半空。
两个术法在空气中碰撞,发出类似指甲刮玻璃的刺响。
白小芩感觉神魂像被两只手往两边扯,左边是《子阴书》要抹掉她的记忆,右边是纸鸢在拽着她的执念。
“你持的是前朝书狱的印。”袁灯奴突然开口,秤杆横在她面前,“这印早被注销三百年,持印者,名亦将消。”
“正因它‘死’了,才能斩‘未死之契’。”白小芩攥紧铜印,指节发白。
她想起赵三癫说的“注销不是抹除,是打进轮回盲道”,想起陆九溟曾说“真正的名字,是人心刻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将铜印狠狠盖向《子阴书》封面。
“砰——!”
黑册发出非人的尖啸,封面血字崩裂,渗出大团黑雾。
雾中伸出一只枯手,指甲黑得发亮,死死扣住印底。
白小芩浑身剧震,童年的傩面、陆九溟的笑、墨十三补纸时的侧脸……这些记忆像被橡皮擦过的纸,正一寸寸变模糊。
“我名所立,非天定,非鬼书!”她嘶声念出柳婆子教的定名咒,“乃我心所点——!”
纸鸢轰然自燃。
火光中,白小芩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火焰里跃出,正是她七岁时戴傩面起舞的模样。
那小身影尖叫着扑进黑册裂隙,张开双臂,像要抱住什么。
天平台骤然炸裂。
碎石飞溅中,《子阴书》虚影被火吞噬,化作灰烬飘散。
白小芩跌坐在地,手腕上的烙印终于不再渗血。
她摸出阴籍,卷末新浮现的字迹还带着血温:“第十一祭品脱籍,真魂未归,然路已开。”
“你赢了交易。”袁灯奴的声音从雾里传来。
白小芩抬头,见她正收秤入袖,“但真正的《子阴书》,从来不在鬼市。”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融于夜色。
白小芩低头看怀里的铜印。
不知何时,印身裂开道细缝,内里露出半片泛黄骨片,骨片上刻着两个小字——“阿鸢”。
夜风卷着纸灰掠过她发梢。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义庄地窖的烛火在等她。
白小芩攥紧裂开的铜印,指腹触到骨片上的刻痕,像触到某种沉睡的心跳。
她站起身,纸鸢的灰烬还沾在裙角,却比任何时候都轻。
该回去了。她想,该让骨笔看看这半片“阿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