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老卞和小马(二)(1/1)

仓库外的大白杨树刚抽出新叶,老卞蹲在三轮车旁清点补口工具,金属扳手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瘦长的脸被树影切割成明暗两半,空荡的左眼眶陷成个浅窝,眼窝边缘的皮肤像揉皱的纸。"小马,热缩带多带两卷,昨天那批有点薄。"

他说话时头微微偏着,右眼看过来的目光却格外清亮,指尖在工具包上敲出笃笃的节奏。

小马扛着梯子从车间走出来,帆布工装的肩膀处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上周在泥沟里蹭的黑渍。

"卞师傅,梯子绑好了!" 他嗓门像装了扩音器,震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膀大腰圆的身子往三轮车旁一站,老卞仿佛成了他身后的一道影子。

这是两人搭档的第三周。当初把老陈和老卞拆开时,我心里捏着把汗。

老陈跟老卞搭档了八年,闭着眼都知道对方要递扳手还是钳子。可小马是去年新来的愣头青,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干活像头蛮牛。

没成想第一次合作去污水厂补口,小马就踩着淤泥跳进三米深的沟槽,老卞在岸上递工具时,右眼里映着他溅起的泥花,嘴角竟难得地翘了翘。

城郊的热力管道施工现场飘着杨絮,像无数白羽毛粘在安全帽上。老卞正用砂纸打磨接口的锈迹,砂纸摩擦金属的刺啦声里,他空荡的左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小马,拿酒精棉来。" 他头也不抬,右手精准地接住小马递来的棉球,指腹碾过管道表面时,能感觉到锈迹被擦净后的光滑。

沟槽里积着半尺深的污水,泛着墨绿色的泡沫。小马脱了胶鞋往沟里跳,"噗通" 一声溅起的水花打在老卞的工装上。"你慢点!" 老卞皱了皱眉,却伸手把热熔机的电源线往沟里递了递。

小马在沟里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污水顺着他工装的裤腿往下淌,在沟沿积成小小的水洼,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中午蹲在树荫下吃饭,小马掏出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他掰了一半递给老卞,手上的泥渍蹭在馒头上像幅抽象画。

"卞师傅,你尝尝,我媳妇蒸的。" 老卞接过来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馒头边缘,避开了那片污渍。

风卷着杨絮飘进小马的碗里,他连菜带絮一口吞下,喉咙动了动:"这絮跟咱老家的柳絮一样,就是扎脖子。"

老卞没接话,从帆布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副墨镜。他慢悠悠地戴上,镜片反射着头顶的阳光,遮住了那只空荡的眼眶。

"下午太阳毒,你也戴上。" 他从盒里又拿出一副递给小马,塑料镜框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小马往头上一扣,镜腿没卡紧滑到鼻尖,他嘿嘿笑:"跟我爸年轻时戴的一样。"

下午补最后一个接口时,热熔机突然冒出黑烟。小马伸手就要去拔插头,被老卞一把拉住。

"别动!" 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右眼里闪过一丝急色,"先关总闸。"

等电流断开,他才蹲下身检查,手指捏着烧焦的电线头,鼻息间全是塑料燃烧的焦糊味。"线皮磨破了。"

他从工具包翻出绝缘胶带,一圈圈缠上去,动作慢却稳,"干活得看仔细,急着上手要出事。"

小马蹲在旁边,看着老卞缠着胶带的手。那只右手的食指第二节有点弯,是前年搬钢管时被砸的。

"卞师傅,你那眼..."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抓着后脑勺直咧嘴。老卞手上的动作没停,嘴角却勾了勾:"放牛时淘,跟牛较劲,它一蹄子过来,我就成了独眼龙。

" 他扯断胶带,"后来学补口,就靠这只眼瞅接口,反倒比旁人看得准。"

收工时路过菜市场,小马把沾着泥的工装往上拽了拽,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 T 恤。"我媳妇让捎把青菜。" 他冲老卞摆摆手,转身钻进人群。卖菜的大婶瞅着他的裤子直乐:"小马,又去掏沟啦?" 他嘿嘿笑,抓起一把菠菜往秤上放,裤脚滴下的泥水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圈。

老卞推着三轮车慢慢跟在后面,墨镜滑到鼻尖也没推。

夕阳把他的影子撕得很长,路过五金店时,他停下来看橱窗里的热熔机,玻璃反射着他的侧脸,那只空荡的眼窝像是盛满了暮色。

等小马拎着菜跑出来,他才慢悠悠地说:"明天带副新手套,你那副指头都磨破了。"

第二天去开发区补口,刚下过雨的地面软得像棉花。小马扛着梯子往工地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老卞伸手扶了他一把。

"慢着点," 他右眼里映着小马工装后背上的泥印,"这梯子要是砸了管道,咱俩今晚别想睡。" 小马站稳后拍着胸脯:"没事卞师傅,我肉多,砸着也不疼。"

沟槽里积着雨水,泛着铁锈色。小马脱了鞋就要往下跳,被老卞叫住。"等等。"

他从工具包拿出根竹竿,慢慢伸进水里,竹竿触底时发出闷响。"两米深,踩着这边的土坡下。"

他指着沟槽边缘的斜坡,右手指点的方向分毫不差。小马踩着湿滑的土坡往下挪,脚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泥浆顺着脚趾缝往上钻。

老卞蹲在沟沿调热缩带,风把他的左袖口吹得鼓起来。"温度调到 200 度。" 他对着沟里喊,声音穿过雨雾有点发飘。

小马应着声转动旋钮,喷枪的火焰在雨里泛着蓝幽幽的光,热气蒸腾起来,在他脸前凝成白雾。

"卞师傅,这带粘得真牢!" 他用手拍了拍冷却的接口,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中午在工地旁的小面馆吃面,辣椒油的香味呛得人直打喷嚏。

小马呼噜噜吸着面条,汗珠顺着下巴滴进碗里,他浑然不觉。老卞吃得慢,左手扶着碗沿,右手的筷子夹着面条,一根都没掉。"你慢点吃,没人抢。" 他看着小马碗里的红油说,镜片后的右眼带着点笑意。

邻桌的工人瞅着小马的工装直乐:"小伙子,穿这身逛街不怕人笑话?" 小马嘴里的面条还没咽完,含混着说:"这衣服结实,回家洗洗还能穿。"

老卞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他昨天在泥里泡了仨小时,救了三根快被压坏的管道。" 那工人的笑声戛然而止,端着碗走了。

下午突然刮起大风,卷起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老卞正往接口上涂胶,风把胶水的气味吹得老远。

"小马,扶稳梯子!" 他喊着,右手的刷子却没停,胶层涂得匀匀实实。小马抱着梯子腿,脸被风吹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跟大风较劲。

收工时风还没停,小马把工具往车上搬,铁皮工具箱磕在车帮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老卞站在旁边看着,突然说:"你那身工装,明天换下来吧,我给你拿瓶洗衣液。" 小马愣了愣,嘿嘿笑:"没事卞师傅,我媳妇说这衣服越脏越光荣。"

回到厂区时,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张他们正在仓库门口聊天,看见小马就喊:"憨小子,又去掏沟啦?"

小马挠挠头,刚要说话,老卞摘下墨镜,右眼看着那帮人:"他今天补的口,保准能用十年。" 车间里的笑声突然停了,老张抓着牌的手顿了顿,朝小马竖了竖大拇指。

第二天清晨,我去仓库检查工具,看见老卞的工具箱里多了副新手套,蓝色的,跟小马手上那副一模一样。

小马蹲在地上擦热熔机,工装换成了干净的,昨天那身搭在旁边的铁丝上,水珠顺着裤脚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老卞站在旁边看着,左袖口被风轻轻吹起。"今天去化工厂,那边的管道带腐蚀性。"

他说着,从包里掏出个小瓶子,"这是防腐蚀的药膏,你抹在手上。" 小马接过来,拧开盖子闻了闻,一股清凉的气味钻进鼻子。"谢谢卞师傅。" 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仓库外的大白杨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卞和小马推着三轮车往外走,一个瘦长的身影,一个壮实的身影,在晨光里慢慢走远,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慢慢展开的画。

我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他们,突然明白,所谓搭档,就像管道的接口,一个稳如磐石,一个勇如猛虎,看似不搭,却能在日复一日的磨合里,变得严丝合缝,坚不可摧。

就像老卞那只看透了岁月的右眼,和小马那双敢闯敢拼的手掌,合在一起,就是最靠谱的模样。

这世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完美的。有人带着伤痕,有人带着憨气,但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能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不平庸的业绩。

就像那些被他们补好的管道接口,经得起风雨,耐得住岁月,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传递着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