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停摆的厂区(一)(1/1)
二零一八年的夏天,热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厂区罩得严严实实。沥青路面被晒得发软,卡车驶过留下的辙痕半天都不会消退,仿佛大地在高温里流着黏稠的泪。
正午时分,阳光把车间的铁皮屋顶烤得滋滋作响,站在屋檐下能看见空气在扭曲,远处的塔吊像被融化的糖人,轮廓模糊成一团晃动的影子。
公司关停生物质颗粒生产线的决定早已传开,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渐渐稀疏,只剩下满地的铁锈和灰尘在阳光里打转。
那些曾经日夜运转的传送带,如今像搁浅的巨蟒,皮带表面裂成蛛网般的纹路,积着的木粉被偶尔穿堂的热气一吹,便会扬起一阵呛人的雾。
有只麻雀误闯进空荡的车间,在生锈的齿轮间扑腾了半晌,最终撞在蒙着灰尘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像是给这寂静添了笔突兀的注脚。
设备陈旧得像一群垂暮的老人,零件上的油污结了层硬壳,早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最老的那台粉碎机,机身上的油漆已经斑驳成地图的模样,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皮。
有人试着扳动它的进料口,只听 “咔哒” 一声闷响,像是骨头错位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串细碎的金属摩擦声,在空荡的车间里荡开悠长的回音。
旁边堆着的废弃模具,棱角处结着黄褐相间的锈瘤,用手指一抠便簌簌往下掉渣,粉末落在手背上,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
环保的红线越收越紧,村里的烟囱不再冒烟,连空气里都少了从前那股呛人的木屑味,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棉布。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车间里的除尘设备坏了半个月,整个厂区都飘着细碎的木糠,落在工人们的发间、肩膀上,下班时每个人都像裹了层白糖。
那时候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太阳像个被蒙住眼睛的蛋黄,连远处的塔吊都看不清轮廓。
如今风一吹,能看见三公里外的山尖,连山顶那棵老槐树的影子都隐约可见,只是这份清亮,却让厂区显得愈发冷清。
生产线一停,原料也断了来路,院内堆积的木粉像座小山似的慢慢矮下去,最后只剩下二百吨左右,在墙角堆成个沉默的沙丘。
靠近看,那些松木和杨木的碎屑泾渭分明,松木的粉末带着浅黄的色泽,凑近了闻,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脂香;杨木的碎屑则是惨白的,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几场雨过后,靠近底部的木粉吸了潮气,结成一块块硬壳,用脚一踢,便会露出底下发黑的霉斑,散发出潮湿的腐味。
有次夜里下暴雨,堆料场的防水布被风掀了个角,第二天便看见一群白蚁在湿软的木粉里钻来钻去,像在蚕食一段正在腐朽的时光。
这晚十点,闷热得像是要把人蒸熟。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连树叶都懒得动一下,贴在枝头纹丝不动,仿佛一动就会被这热浪烫伤。
值班室的吊扇早就坏了,扇叶上积着厚厚的灰,像只僵死的蜻蜓。墙角的温度计红针死死钉着 39 堵的位置,玻璃管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仿佛连仪器都在冒汗。
窗外的月光被热浪滤得发暖,落在地上像摊融化的白银,走在院子里,鞋底踩着发烫的水泥地,能清晰地感觉到热气顺着脚心往上蹿,像是踩着块烧红的铁板。
触觉上,皮肤像是被裹在一层温热的浆糊里,黏腻得让人难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吸进肺里,灼得人发慌。
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泼在地上 “滋啦” 一声就没了影,连半点凉意都留不住。工人们留在宿舍的旧毛巾,挂在铁丝上硬得像块纸板,摸上去能感觉到纤维里凝结的汗碱。
有只流浪猫蜷缩在粉碎机的阴影里,肚皮一起一伏得厉害,用手摸过去,能感觉到它皮毛下滚烫的体温,像揣着个小小的火炉。
靠近配电室的大杨树上,知了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知了 —— 知了 ——” 叫得声嘶力竭,那声音尖锐又急促,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烦躁,仿佛在控诉这没有电风扇和空调的夏夜。
偶尔有只夜蛾撞在配电室的玻璃窗上,“咚” 的一声闷响,惊得树上的蝉群集体拔高了声调,那声浪像涨潮似的漫过整个厂区,连值班室的玻璃窗都在微微发颤。
不知是谁在树下扔了个啤酒瓶,碎裂的脆响过后,蝉鸣短暂地停歇了几秒,随即又以更疯狂的声势爆发出来,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
这聒噪的声浪钻进耳朵,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让人心里莫名地发紧。老周坐在值班室里,指尖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烟灰摇摇欲坠。
我在这里守了四年,从生产线投产那天起,每天听着机器的轰鸣入睡,如今突然安静下来,反倒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缺了点什么。
桌上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茶叶沉在杯底,像堆皱巴巴的枯叶,喝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眼,半天都散不去。
墙角的旧冰箱发出 “嗡嗡” 的低鸣,这是值班室里唯一还在运转的电器。老王起身打开冰箱门,一股白气涌出来,带着廉价冰棍的甜腻味。
他拿出一根绿豆冰棒,包装纸一撕开,冷气便顺着指尖往上爬,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冰棒放进嘴里,牙齿咬下去的瞬间,“咔嚓” 一声脆响,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胃里开出一朵小小的冰花。
但这清凉转瞬即逝,没过多久,额头又渗出细密的汗珠,和着刚才没擦干净的汗渍,在脸上冲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沟壑。
窗外的月光移到了料堆上,把那座木粉沙丘照得像座泛着银光的坟茔。老王想起开春时,这里还堆着近千吨原料,卡车进进出出,铲车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连夜里都透着股热闹劲儿。
那时候工人们总抱怨太累,说机器转得比驴还欢,现在机器真的停了,却没人再提起那些抱怨。
就像这夏天的蝉鸣,聒噪时让人厌烦,可真要是静下来,反倒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失了声。
凌晨一点,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划破了粘稠的夜色。树上的蝉鸣不知何时稀疏了些,只剩下几只还在断断续续地叫着,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老王趴在桌上打了个盹,梦里又听见生产线启动的声音,粉碎机 “轰隆隆” 地转着,传送带 “咯吱咯吱” 地响,空气里飘着熟悉的木屑味,连阳光都带着温暖的质感。
他猛地睁开眼,值班室里只有冰箱的嗡鸣,窗外的月光依旧惨白,那座木粉沙丘沉默地卧在墙角,像个不肯醒来的梦。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于有丝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晃了晃,像是舒了口气。老王走出值班室,看见料堆上落了层薄薄的露水,木粉吸了潮气,颜色深了些。
屋里的蚊子更不是善茬,它们像一群架着轰炸机的敌机,在头顶盘旋不去,“嗡嗡” 的叫声裹着潮湿的热气,一会儿俯冲下来掠过脸颊,一会儿又绕着耳朵打转,那声音里带着贪婪的欲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皮肤上开个口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在黑暗里瞪得溜圆,听觉被这声音无限放大。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 “哼哼”,我屏住呼吸,凭着声音的方位猛地抬起两手拍过去,“啪” 的一声脆响,掌心传来蚊子被拍扁的细微触感,连带把身边的黑暗都拍得抖了三抖,仿佛连这浓稠的夜色都被我拍扁了一角。
外间的挂式空调还在兢兢业业地运转,压缩机发出 “嗡嗡” 的低鸣,可冷风像是被无形的墙挡住了,刚飘到我休息的房门口就没了力气。
大概是空调功率太小,又或许是房间太大,那点凉意根本抵不过这铺天盖地的热。
我坐在床边,能感觉到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丝微弱的冷气,可转瞬就被周围的热浪吞噬,皮肤上依旧是挥之不去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