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老周其人(1/1)
凌晨五点半的厂区,比鸡叫得还准时的是老周的脚步声。
六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像按了发条的铁皮人,每一步都砸在水泥地上咚咚响。
宿舍里的声控灯被他震得忽明忽暗,照见他肩上搭着的工装 —— 那深蓝色的卡其布早就被机油浸成了深褐色,袖口磨出的毛边里还嵌着去年修液压机时蹭上的铁屑。
"咔哒" 一声,更衣室的铁门被老虎钳撬开了。这锁是上周后勤科刚换的新锁,据说防撬防盗,老周只用三根手指捏住锁芯转了半圈,铁家伙就乖乖开了。
他往铁柜上墩铁皮水杯的力道能惊飞屋檐下的麻雀,搪瓷缸子上 "劳动最光荣" 的红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斑斑点点的锈迹,倒像是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
老周蹲在更衣室门槛上卷烟,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食指第一节缺了小半截,断口处的老茧硬得能刮下木头渣。
年前抢修消防管那天的雪比今年冬天的还大,他趴在三米高的管道上拧螺栓,脚下的脚手架突然塌了,整个人摔下来时下意识去抓旁边的钢管,左手食指正好卡进法兰盘的缝隙里。
"当时就听见 ' 咔嚓 ' 一声,跟掰断萝卜似的。" 后来他总爱跟新来的工人比划,"血顺着袖子往下淌,在雪地上滴出一串红点子,跟过年贴的窗花似的。"
那天他咬着工友递来的破布条,硬是用右手把剩下的四个螺栓拧完,直到蒸汽压力稳定了才肯去医院。医生说要截肢时,他还瞪着眼睛骂:"老子还得拧扳手呢,截了怎么干活?"
车间班长老孙最怕老周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上个月采购的轴承出了问题,老周拿着游标卡尺量了三遍,"啪" 地把零件摔在办公桌上,金属碰撞声惊得隔壁科室都跑来探头。
"这游隙都快赶上滚珠大小了,你给老子的是次品吧?" 老周的唾沫星子溅到李大海脸上,"当年王厂长在的时候,进颗螺丝钉都得看三遍合格证,你现在倒好,拿这些破烂玩意儿糊弄机器?"
孙克星脸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谁都知道这批轴承是物资部进的货,比市价便宜三成。
老周可不管这些,踩着凳子爬上货架,把整箱轴承都翻了出来,挨个用卡尺量,不合格的就往地上扔,铁家伙砸在水泥地上砰砰响,像在敲老孙的骨头。
"老子的颗粒机不吃烂菜叶!" 他吼得窗户玻璃都在颤,"当年为了进批德国轴承,王厂长带着我在海关蹲了三天三夜,就为了盯着开箱验货。现在倒好,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送东西进厂了?"
那天下午,侯副部长的车直接开进了车间。老周正蹲在地上分拣轴承,见侯部来了也不起身,指着那堆不合格的零件:"你自己看,这要是装在主轴上,不出一个月就得崩齿,到时候停线一天损失多少钱?"
侯部没说话,蹲下来拿起个轴承掂量着,他知道这是伙伴物资部进的轴承,哑口无言。
维修班的人都说老周像厂门口那棵老刺槐,看着浑身是刺,夏天却能遮住半亩地的阴凉。小王母亲住院时,他正被老周骂得狗血淋头 —— 就因为换齿轮时多拧了半圈。
可当天晚上,小王在医院走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老周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后座绑着个保温桶,里面是炖得烂熟的排骨汤。
"我那口子炖的,她说给你妈补补。" 老周把保温桶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佝偻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晃了晃,"明天跟班长说声,给你批三天假,工资照发。"
小王后来才知道,那笔钱是老周刚发的季度奖金,原本打算给孙子买台学习机。
老周的自行车是厂里的活化石。车把上缠着胶布,车座磨得发亮,链条上永远挂着块擦油布。每天下班,他都骑着它穿过三条街,去菜市场给老伴捎点菜。
有次暴雨冲垮了路边的排水沟,他愣是扛着自行车走了两里地,就为了赶上给晚班的年轻人送热乎包子 —— 前一天有个小工说想吃城南那家的猪肉大葱馅,他记在了心里。
午休时分的老周最像个普通人。他总蹲在厂房后门的台阶上,就着搪瓷缸里的浓茶啃馒头,馒头上偶尔沾着点咸菜末。
这时候要是谁来请教问题,他能把自己三十年的故障案例讲得活灵活现。
讲异步电机时,就捡起根铁丝弯成定子转子;说液压系统时,干脆把茶缸里的水倒进瓶盖,演示油缸怎么动作。
但他对徒弟们的要求严得近乎苛刻。工具必须按顺序摆在工具箱里,扳手用完得擦干净机油,连抹布都得叠成方块。
有个徒弟把螺丝刀随便扔在机床台上,被他罚抄了五十遍安全规程。"这不是较真," 他拿着那把螺丝刀敲徒弟的安全帽,"当年王大锤就是因为工具没放好,被扳手砸断了脚趾,你想步他后尘?"
有天凌晨三点,保安巡逻时发现车间亮着灯,推开门一看,老周正蹲在一台坏的颗粒机前,手里拿着个万用表,嘴里念念有词。"周师傅,您咋还没走?" 保安吓了一跳。
老周头也没抬:"这伺服驱动器总报警,我琢磨着是不是接地不良。" 后来才知道,他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熬了三个通宵,把厂里所有的电工手册都翻遍了。
每天下班,老周那件油亮亮的工装总挂在更衣室最显眼的位置,像面褪了色的旗帜。衣领上的纽扣掉了两颗,他用细铁丝拧了个结代替;袖口磨破了,就剪了块帆布缝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异常结实。
那天的夕阳特别红,透过车间的高窗照进来,给老周镀上了层金边。
他胸前那排褪色的劳模奖章闪闪发亮,2012年的、2013 年的、2014 年的,像一串燃烧了小半个世纪的星火。
年前的总结会散场时,小王扶着他往车间走,看见他偷偷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却嘴硬地说:"太阳晃着眼了。"
以前的老周还是每天五点半到厂,只是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保温杯,里面是老伴给泡的枸杞茶。
他依然会在晨会时训人,会蹲在台阶上啃馒头,只是更多时候,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颗粒机床旁,看年轻人操作,时不时插句嘴:"进料温度干点,光洁度会好点。"
他接到通知过年放假后,明天不用来上班了。雪花从窗户缝里飘进来,落在他的白发上,瞬间就化了,像一滴无声的泪。
"周师傅,天凉了,进去吧。" 小王喊他。老周转过头,笑了笑:"没事,我再看看。当年王厂长说,这榜上的人,得对得起机器,对得起良心。"
雪花落在他缺了半截的食指上,没等融化就被体温焐热了,像一颗永远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