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卖命傀儡(1/1)

潘令宁垂下眼帘,不敢直视陈河的眼睛,略一思忖之后,待厘清了心绪才敢抬眼,坦然道:“伯父,人对未知的事物皆会感到恐惧,我是曾经深陷鬼樊楼的女子,入了那种地方,原本再单纯懵懂的性子都会变得谨慎多疑,而靖儿从未与我交心,她行踪又向来十分神秘,而且,即便我与她百般示好,她似乎也为对我有更多的改变,故而……

“我的确曾经,也对靖儿有几分失望,有几分提防,然而那都是源于未知的恐惧,和警惕。”

她终还是掩去了她早已怀疑陈靖乃延朔党细人,乃至怀疑陈河也为细人的实情,有些话,在未探明虚实之前,不易坦白得过于实诚,但也并不能代表她并非出付出真心。

“可是,我的的确确,当靖儿是挚友,她是我入京第一位生死之交、同甘共苦的友人,若她当真……发生了什么,乃至误入歧途,我也十分伤心!若说我还能有什么目的,我无非……想尽我所能帮帮她,乃至救赎她!”

她说得万分赤诚,和坦然,正如她几次关照和帮助陈河,除却感激陈家父女的收留之恩,不也在友人远游之时,尽一份力帮她照顾家人?

陈河浑浊的眼眸微微动了动,似乎审视了一番,而后才缓缓移开目光,安然地轻摇着躺椅,叹息道:“靖儿随太子南巡,这几月也给我捎了几封信,在信件中,她反而比在家中,话语多了几句。

“她给我讲,江南的水,碧波蜿蜒万里,比京师的黄河更为清冽,也更为温婉动人;她给我提及,南方的街头,点心样式、小摆件,都比京城的小巧玲珑,便连南方的人,说话也是细声细气,不似北方的粗犷。

“她还说,在京城之时,看着卖炭的小童,脸洗得发白,一双手却黢黑龟裂,明明该是读书开蒙的年纪,却不得不早早为家业生计奔波。本以为已经很苦,可见识了南方的乞儿,京师的苦,哪能跟恩泽不照的地方,相提并论呢?

“便连她小时候,即便她快忘了小时候的流民生活,可记忆里,祖传三代的破旧床帐仍是十分深刻的,可南方的乞儿,许多人便连这一床帐也没有,更别提遮风挡雨的偏角屋檐。何以十几年如一日,这世道,怎么能比她小时候还更苦呢?她在京师多年,看到的这世道以为变了,然而变的,不过是上流贵介们日益奢靡的生活,底层穷苦的百姓,不过变得愈穷而已。”

陈河说罢,叹息了一声,转述着陈靖的信件,言语中亦藏着深切的悲悯,似悲歌的曲调,每一句里都藏着嗟叹。

潘令宁默然听着,眼眸微转,她还是拿捏不准陈靖的表达,是否对大梁王朝透着恨意,她仍是以延朔党细人的眼光,审判这外忧内患的大梁王朝?

便在她隐隐担忧之时,又听到陈河突然短促地回正了悠长的语调,言语爽快而锋利说道:“但她又提及,好在太子殿下是英明的储君,这几个月里,她随着太子走访了多处积弊腐败多年的州郡,惩恶扬善、惩治贪官污吏、为民做主!

“又走访了盐、铁、茶禁榷制,和市舶司、民间商业流通的暗弊,探明了贪污物理的钻空子漏缝,也意识到因循苟且祖宗成法的危害,太子仍有新智改革……”

陈河浑浊的眼睛映着天光,忽然闪烁一丝微明,他又说道,“即便当世浑浊,有太子在,便犹似黑夜破晓,黎明将来!”

潘令宁一听,才微不可察地扬起了嘴角,这才稍稍放心,忍不住感慨道:“看来靖儿随太子南巡,似被太子号召和感化许多,比之皇城司影卫,更经历市面,也更有所成长?”

“劣丈,亦期盼着她能多受太子感化。太子这些年虽然低调蛰伏,不显山漏水,可从仅有的几件事来看,他行事风格有别于历代君王,吾等亦殷殷期盼着,太子是未来的贤君!”

能让皇城司老卒说出此番言论,也是有为大逆不道。潘令宁略微心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敢出言打断。

她推测陈河应当是打开了心结,恐怕还有更重要的话与她说道。

果然,陈河似已沉浸在追思当中,只娓娓道来:“靖儿的心,似已死灰复燃。这些年,靖儿都是万分谨慎、冷漠的性子,背着枷锁,负重前行,她不止对你,对我亦冷漠疏离。

“靖儿五岁之时,是我的一位郎中故人,牵着她的手带到我跟前的,我为皇城司逻卒的身份,名声不好,老大之领无家世,白得了一个女儿,便也收养了。我对她悉心教导、倾囊相授,也直到她七岁时,才头一次喊我‘爹’。”

潘令宁听到此处,忍不住轻轻追问:“靖儿……打小便这么谨慎,可有提及以前的事?”

陈河点了点头:“她刚来之时,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哑子,后来直到喊了‘爹’之后,才逐渐打开心结,偶尔提及小时候之事……”

他忽然看了潘令宁一眼,“靖儿同潘小娘子,同来自江东,算得上乡党了,您可知?”

“是么?我……我当真不知!”潘令宁挑眉,颇觉意外。

“只可惜,具体在何处,她也忘了!”陈河叹息一声,这才提及陈靖五岁前的往事。

潘令宁听罢,深感唏嘘,渐而理解她何以对旁人这么冷漠,对陌生人持以深重的防备心。

陈河又说道:“她来时,已拿着那把镔铁匕首,她说‘要杀人’,我问她要杀谁,她说‘要杀这世道’!”

潘令宁又极快地一转眸,眼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凛冽微光,静静盯着陈河的举动。

只见他似乎靠得乏了,忽然攀着扶手缓缓起身,挺起了身子,而后拿起一旁潘令宁备下的给他服药之后漱口的一碗茶水,喝了一口。

他又慢慢说道,“我已是皇城司逻卒出身,皇城司逻卒鹰犬爪牙之辈,只是到处替人卖命的傀儡,我卖了一辈子命,也没留下个好下场,这一身的伤,反而似乎乃对我的惩罚。我怎么能,让她重走我的老路!”

潘令宁为他这话而蹙眉,心道:为陛下做事,也如此不甘心?还是,其实父女俩背后的主子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