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尘埃落定?抓了一千五百江南籍官员(1/1)
雪像是终于喘过了气,势弱了些。
京城静得不同寻常。
那令人窒息的铁链声、喝令声,持续不断地响了一个多月,如今终于稀落了。
但这静,反倒让人心悬得更高。
就像暴风眼中心的死寂,谁都知道更大的波澜在后面。
茶馆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茶客。
茶水早凉了,没人有心思续。
“听说,停了?”一个行商打扮的压低嗓子问邻座,“今早看到蒋阎王……看到蒋指挥使的车驾回皇城了。”
“停了?”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搁下冷茶碗,嗤笑一声,“停的是抓!审,才刚开始!”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抖了抖,“光官!穿官袍的那种!应天府大牢塞满了,镇抚司诏狱底下人挤人挤得快没地儿下脚,就听说,抓了一千三……还是往少了说!”
“一千三百多?”行商眼都直了,“全是……?”
“江南口音呗!”一个壮实的汉子闷声道,“茶馆里都听腻了!昨儿城门口押进来一串,哭天喊地的,全是吴侬软语,能听出是姑苏那边的调子!”
老秀才叹口气:“前有胡惟庸案,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漂杵。这才消停几年?又一场!这次更齐整,专盯着江南籍的来!”
“齐整?”行商疑惑,“不是说主犯是那什么江南巨商……”
“屁!”壮汉打断他,“没那些大老爷们在背后撑着,指使着,搭桥铺路,他一个商贾能摸到宫里的边?能算计太子妃、皇长孙?”
他环顾四周,声音压低:“都说啦,这次可一点不冤!抓进去的,甭管官大官小,甭管之前装得多清高多委屈,一审,嘿!”
“怎么说?”行商追问。
“都招了!”壮汉一拍大腿,“心甘情愿得很!知道自己在干啥!说是在拔刺,清君侧!”
“清君侧?”老秀才眉头拧成死疙瘩。
“没错!”壮汉唾沫星子飞溅,“就是清君侧!清的是咱们陛下身边的淮西老勋贵!他们说常家、蓝家那些,仗着是开国功臣,又是太子妃皇长孙的母族亲眷,跋扈得没了边,长此以往,必定动摇国本!”
他喘口气,学着那些官老爷的腔调:“‘扳倒常氏,断淮西外戚登天梯!剜掉朱雄英这颗淮西毒瘤,才是为江山社稷!’听听!听听这话!多光鲜,多堂皇!敢情毒杀皇嗣还是为了咱大明好?”
“疯了……都疯了……”行商听得脊背发寒,“那……那些淮西勋贵们呢?他们该高兴了吧?死对头给一锅端了。”
“高兴?”壮汉咧咧嘴,“你去问问他们,高兴得起来吗?”
……
宋国公里,暖炉烧得极旺。
几个老家伙却像是坐在冰窟窿里。
颖国公傅友德捏着青花瓷的茶杯盖,盯着炉火,半天没吱声。
“他娘的……”宋国公冯胜啐了一口酒气,“……江南那帮酸丁,心是真他娘的黑!手是真他娘的毒!”
永平侯谢成摩挲着自己左手小指上一道狰狞的旧刀疤,那是早年沙场上留下的。
“老冯,你说……”他开口,声音干涩,“要不是……要不是那突然蹦出来的马家小子……”
他没往下说,端起酒杯猛灌一口。
酒太烈,呛得他一阵咳嗽。
“怎么着?”傅友德终于抬头,“你是想说,要不是马淳从死人堆里把雄英捞回来,这会儿……”
“那姓吕的娘们生的朱允炆,早就该坐在东宫正位上了!”冯胜把话接过去,“江南那些蛆,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差一点就真他娘的成了!”
整个偏厅一下子死寂。
成了……
成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太子的嫡长子、流淌着常遇春血脉的朱雄英,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痘疫肆虐的夜晚。
意味着东宫之位,会顺理成章地落到朱允炆头上。
而朱允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温柔顺从、却出自江南士林吕氏的女儿——太子妃吕氏。
她背后牵连的,正是如今正在诏狱里哀嚎、被铁链锁拿的江南士绅网络!
还有吕家的势力!
那意味着,当朱允炆登基,今日被捆绑在诏狱铁链上的那些人……
不,是那些人背后盘根错节,遍布江南乃至渗透朝堂的庞大力量,将彻底翻身!
他们将堂而皇之地坐上权力的宝座!
整个朝堂的风向,将彻底倒向江南!
冯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脊椎骨缝隙里往上猛蹿,直冲天灵盖!
那帮酸臭文人、富得流油的豪商、盘踞地方几百年的豪强……
他们会如何对付曾经压在头顶。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淮西勋贵?
沙场上的明刀明枪他们或许不怕,可那些口蜜腹剑的算计?
那些润物细无声的排挤?
那些握着笔杆子、钱袋子、粮袋子织就的罗网?
“现在……”武康侯侯振疆开口,“现在被抄家灭族、如同待宰羔羊的本该是我们?”
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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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在每个人苍白的脸上,在微微颤抖的手上,在惊惧后怕的眼神里。
“差一点……”傅友德终于放下杯盖,“就只差那么一点啊。”
他的视线投向窗外阴沉的,又开始飘起零落雪花的天空。
那个叫马淳的小子,那张脸上是玩世不恭?是悬壶济世?在无形中,轻描淡写地拨动了一下决定无数人生死,改写整个大明未来走向的命运之盘?
颍国公府邸。
书房紧闭。
傅让端了热茶进来,小心翼翼:“父亲……”
傅友德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他独自站在挂着的巨幅北境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那些标注着险关隘口的墨线。
这双手,曾在蒙古铁骑中杀出血路,砍断过无数敌人的旌旗。
此刻却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江南那些士绅……
他猛一转身,对着空荡的书房低吼出来:“蠢!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在骂那些被投入大狱的江南官员。
不是骂他们谋害皇嗣。
而是骂他们做事不够狠绝!
“动刀!要么就别动!动,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傅友德的低吼。
“既然敢向太子妃和皇长孙伸手,为什么不做得再绝一点?!”
“为什么不把路彻底堵死?让那个叫马淳的小子根本没机会伸手?!”
“让朱雄英死透了,让淮西在储君之位上一丁点念想都断了!那才是你死我活!”
他像是在呵斥战场上一个贻误战机的偏将。
“妇人之仁!做大事而惜身!首鼠两端!活该!”
当然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发泄,是因为,听完了同僚们的分析之后,他一直都在庆幸。
他们都知道,如果不是马淳阴差阳错之下,救了朱雄英。
那么今日被铁链锁着,必然是他们这些淮西勋贵。
因为不用吕氏他们搞阴谋诡计。
只要确立了皇太孙的位置是朱允炆,他们这些淮西勋贵就是一根刺一样的存在。
不管太子殿下能不能驾驭得住自己等人,只要朱允炆登基,他们就没有好下场。
而现在他们不用担心了。
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密室。
没有生火盆,寒气刺骨。
“败了。”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败得一败涂地。”
“非是谋划不周,非是手段不力。”另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袍,手拢在袖中的儒雅老人接话,“我们小看了一个人。”
“马淳。”
这名字在密室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一个本应在那场疫病里病死,却奇迹般活下来,得了秘法传承的方术医者?”
“一个顶着国公头衔,却钻营在市井医馆里给人看痔疮、治风寒的‘傻子’?”
“……一个能把皇长孙从天花绝地里生生拉回来的活神仙?”
几个声音,不同语调,汇聚在最后那个名字上。
“他治的不是病。”藏青棉袍的老人缓缓睁开眼,“他动的是命数。”
“淮西那群跋扈勋贵的命数……”
“东宫储位的命数……”
“……甚至,是我们江南士林几百年来积攒下,眼看就要登顶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全被他一手搅了!拨乱了!”
谁都知道。
这根,被一个谁也没放在眼里的“小人物”,掘断了。
淮西勋贵与江南士林。
这对积怨已久、互相视对方如眼中钉肉中刺的死对头。
在这一场席卷天地的风雪寒潮里。
在锦衣卫如狼似虎的铁链下。
在刑部大牢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在各自最隐秘也最真实的后怕恐惧里。
第一次,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冰冷的、命运同病相怜的寒意。
江南人的血染红了雪地。
淮西人的背心里,也冷汗涔涔,冰凉一片。
因为所有人都突然看清了——无论是勋贵的刀,还是士绅的笔。
在皇权这柄悬顶的铡刀面前。
在那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形巨手拨弄之下。
在某个搅动了所有命盘的变数出现时……
都显得,那么脆弱可笑。
不堪一击。
魏国公徐达策马从英烈园高大的石牌坊前经过。
他紧了紧缰绳,园子里,埋葬着他许多并肩浴血、如今只剩名字刻在冰冷石碑上的老兄弟。
马蹄踏在铺了薄雪的青石路上,嗒嗒作响。
老管家徐安跟在几步之外。
风吹着他灰白的鬓发。
他看着自家公爷在马背上宽阔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驱马上前两步,低声道:“公爷,今儿城里传得更厉害了……”
徐达没回头,只是略微放缓了马速。
“哦?说什么了?”
徐安舔了下干裂的下唇:“说江南官场这次怕是真要塌了半边天,一千多号人,还不算他们身后站着的那些富户士绅,牵连甚广……”
他顿了顿,“还说……还说颖国公爷、宋国公爷他们那边也惊得不轻……”
“他们?”徐达嘴角扯动了一下,“惊什么?”
徐安默了片刻,“……说幸亏大姑爷神勇无双,硬是把皇长孙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了,不然…不然今日那些江南老爷们戴的镣铐,怕是…怕是…要戴在他们几位的手上……”
徐达沉默地控着马,任由雪花落在他的皮弁和肩头。
胯下的骏马喷了个响鼻。
“戴在他们手上?”徐达的声音终于响起,“你以为……现在不就在手上掂量着么?”
徐安一愣,没懂。
徐达的目光扫过英烈园里那些静静矗立的石碑。
石碑沉默,碑上的名字也沉默。
有些名字后面跟着显赫的爵位封号。
有些则只剩下简单的籍贯和姓名。
他勒住马缰,停在道路中央。
回望那片无声的坟冢。
“老安哪……”雪花落在徐达花白的眉毛上。“你说……咱大明朱家这顶冠子……得用多少血来擦?”
老管家徐安垂下了头。
再也没有出声问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