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鹤唳(1/1)

次日一早,不过五更,郭修志便来甘泉宫回禀,昨夜里右扶风府丞毕正义在午门外跪了一夜,自言其收受贿赂良心不安,特向皇帝请罪从轻发落。

他说完,将毕正义的请罪折子呈上,温钰拿来一看,步履微有凝滞,眉毛和嘴巴都情不自禁地绷紧。

原是两日前,右扶风执行缉拿罪犯的公务,因淳于氏生得与罪犯相似,便拿进了衙门里逐待核查。

可谁知这淳于氏正是吏部侍郎滕元明的表妹,此番是来京中与滕元明完婚的。

未婚妻被缉拿,滕元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几番到右扶风府施压,皆被郭子坤以执行公务驳回,直至威逼加利诱,用三千七百两白银贿赂专管此事的府丞毕正义,才将未经审查的淳于氏带回府中。

三千两多雪花银,这对于一个九品府丞来说已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近来朝中整顿吏治极其严苛,屈于这种形势下,毕正义内心惶恐,连夜里便主动自首认罪。

媞祯观他面色不佳,伸手取过折子细看。

片刻合上道:“扰乱两府审查程序,贿赂审查官,滕侍郎是关心则乱。其实以淳于氏出身,与罪犯相差偏颇,既是清白的,右扶风核查过后也就放了,反倒是现在……”

温钰重重喘息,“真是多此一举!”

媞祯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只是朝中监管吏治正严,他偏偏撞在了枪口上,毕正义在午门跪了一夜,怕现在整个长安都已风声鹤唳了。”

说着她话锋一转,“但是自然,可大可小也全在陛下,就看陛下肯不肯给朱嵇一个薄面了。”

滕元明是朱嵇的学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若眼下顾念旧情,那么朝中百官以致地方官员必将因皇帝偏私,而心生不满,更不利于前朝安稳。

如此利害关系,温钰怎不明白。

只见他额间青筋窜动,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他是老师的学生,朕才不能轻纵!”

“连朕都开始徇私舞弊,姑息养奸,那往后朕还有什么信誉弹压百官,且不连整顿吏治都成了笑话?”

他看得如此通透,媞祯亦默然,良久只道:“官员授贿,自秦至今定罪有轻有重,黥面、廷杖、流放、死刑,那陛下以为滕元明罪当如何?”

温钰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感,俩手用力按着桌案才得以镇定。

“朕念及师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廷尉司将滕元明缉拿抄家,定罪后流放岭南。至于毕正义……”

“迷途知返,却有贪墨之嫌,着廷仗二十,革职遣乡。”

然滕元明入狱后,却对毕正义的证词全然否却:“滕某自受朱太傅教诲,何敢知法犯法?完全是在毕府丞审查核实之后,才将淳于氏带走,怎就成了行贿夺人了?”

并请廷尉司将他的陈情书带给皇帝,皇帝自然将信将疑。

可毕正义也将三千七百两贪墨银两奉上,这些钱是区区一个末流小官存储不起的,又何来毕正义去栽赃陷害他?

人证物证俱在,滕元明的口供根本不是一提。

原以为这回将要尘埃落定,然而到了傍晚,廷尉司左监薄云天一路非快的往甘泉宫求见。

以为是滕元明还有什么话要带到,温钰本不想见,谁知宋桧却说,左监此番觐见,是与地方郡向朝廷捐纳修缮饷银有关。

事关民生,温钰不得不问,便着人请廷尉司左监进来。

那左监进殿行了一礼,旋即道:“今儿午后,臣带廷尉司衙役到滕府抄检十数万两白银,其中七万两锁在后院的角楼里,极其隐秘,可放置银两的箱子未曾落灰,想是滕大人近来得所得之财。可短期之内生财万两,这实在是可疑可怕。”

说着不觉咕咚了一口吐沫,“如是臣私下里查探,发觉此番东南十六郡捐于朝廷修缮北地的饷银足足少了七万两。”

京中捐善一事,度支部早于上月完善。但各地方郡县众多,三月初饷银才陆续运至京城,后由六部共同调停计入国库。

而滕元明所负责的就是东南十六郡。

此番从中取利,简直比贪墨寻常银两更令人骇然。

话说的如雷贯耳,温钰眼里沁出鲜红的血丝。

早前他是有心看在朱嵇面上,才法外开恩,饶滕元明不死,但这回呢?

谋夺修缮银两,枉顾民生哀怨,其心当诛更可灭。

刹那间他心里失去了所有的温情与顾忌,着令廷尉司严加查办,一经核实按律问斩。

接踵而至的祸端的呈在滕元明面前,此刻他入定似的看着眼前的状纸,冷冷一笑,画不画押的……还要紧么?

李怡府摩挲了下自己的胡子,亲自把印泥递给他,“滕大人请吧,早认了罪也少受点苦不是?”

滕元明抬头看了看他,淡漠道:“我记得你不是是个七品舍人,怎么此刻却能踏足于此地,还敢问罪于我?”

李怡府道:“滕大人觉得我微贱不配在此,可大人不知,微贱之人也是人,也有能力和手腕,拧成一股劲儿来,大人您也未必能够抗衡。”

滕元明似乎预料到了,“我说我跟毕正义无冤无仇,他竟赌上自己的前程来陷害我,今儿我才知道,原来他跟你和薄云天是一伙的。”

很快他又觉得自己失言,“不对。是你们跟石后是一伙的。”

“其实从石后劝谏陛下令地方捐纳饷银时,你们便算好了,是不是?”

见李怡府不言语,便知他是默认了。

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一群小人,以为巴结上石后便可平步青云吗?”

“难不成凭你依附朱嵇官至四品侍郎,我们却不行?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各为其主,你有什么资格申饬我?!”

李怡府愤然道,顷刻间就变了脸。

“这十年来我受尽世家排挤与不公,朝中稍有一席之地,便你们占尽,使得我们寒门多少人晋升无妄?我不效忠石后为自己博得出路,难道还要继续沦为你们的垫脚石!”

“不然你以为,毕正义为什么赌上自己前程也要毁了你?那七万修缮款为何神不知鬼不觉跑到你府里,又刚好被薄云天带人抄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去看滕元明额角暴起的青筋,“你以为我们是受石后指使?不,我来告诉你。”

“是你们逼的,是你们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们才会自愿替石后做了这把刀,除去了你。”

黄豆大小的汗珠从滕元明的下颌滚下来,濡进他的衣衫,仿佛一颗火球烫得他激灵一下。

“滕大人,”李怡府的声音似从幽远的地狱里传来,“其实若不是你对石后的密辛紧追不放,我们原本是没有机会的。”

冷酷的字眼无疑是扎在滕元明的伤口,眼下他更确切的知道,石后已然察觉他在查实当年温岱容的死因,要与庆国公联手一事。

早知他老师劝过,对付石后不要太过激进,到了此刻沦为监下囚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对手有多么恐怖。

自己已然不成了,挣扎也不过是让自己变得更难堪,没有人能够替他翻案,而他也不希望那个人来帮他翻案。

索性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眼前的状纸上画了押。

一切罪证他都承认了,杀头不过是迟早的事。

当长安百姓都在姓滕的那个贪官不齿的时候,邹敬祥却茫茫看着自己为滕元明翻案而阅览的卷宗,陷入了沉思……

他知他向来视自己的清白如性命,贪墨之罪,怎么可能说认就认?

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当即要去大牢里跟滕元明问个清楚了,而滕元明也似乎知道他会来一样,没等他说话,当即回答了他的犹疑。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认的。”

“为什么?”邹敬祥怔怔道。

“现在外面都说你是贪官污吏,难不成你真的贪墨那些银子了吗?还是你放弃了你自己?”

“你知不道,一旦你画押了,这桩案子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你必死无疑,届时就算我有证据证明你是清白的,你翻案也会无妄啊!”

“所以你就别折腾了。”滕元明目光极淡漠的盯着他,“答应我,别再为我翻案了。辞官,走得越远越好,你斗不过她。”

“你什么意思?”

“我认罪,就是不想你再牵涉其中。好兄弟,保命要紧。”

邹敬祥闻言一怔,顿时泪眼婆娑,“你是觉得我邹敬祥怕这一死吗?石后她尽管来,我不怕。”

滕元明自嘲了一笑,冷冷道:“当初我追查老师的死因,何尝不是与你想的一样,可你看——”

他抬了抬手上的锁链,“先是毕正义诬告我行贿于他,后有薄云天从我府中抄检出七万赃款。这样阴狠的手段他们也想得出,你还想怎么样?”

“尽管我不认,她就没得手段叫我认吗?倒不如认下此事,断了你为我翻案的念头,保住一个是一个了。”

他紧紧握住邹敬祥的手,沉静而忧伤,“眼下不是查明真相的时候,也查不清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让我白白牺牲的话,就尽快离开长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