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丹房余烬(1/1)

含元殿的蟠龙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苏婉儿跟着内官跨过高高的门槛时,绣鞋尖擦过青石板上斑驳的水痕——那是方才皇帝盛怒时打翻的茶盏泼的。

"苏氏女。"

龙椅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青铜剑。

苏婉儿抬眼,正撞进唐玄宗凌厉的目光里。

他鬓角沾着未理的银丝,玄色冕旒下的眼尾垂着,却比往日更显威严:"你怎知尚药局丹房有异?"

殿内静得能听见檐角风铎的轻响。

苏婉儿喉间滚过一丝紧张,指尖却悄悄掐住腰间金符——那是前日随高力士觐见时,皇帝一时兴起赐的"护心符"。

她弯下腰,广袖垂落如蝶翼:"回陛下,臣女幼时随族中老医学习《千金方》,知丹药一道最忌阴阳失衡。

前日路过尚药局,见丹房檐角青藤蔫黄,藤尖却反常地泛着紫,便多留意了些。"

"青藤?"唐玄宗挑眉。

"紫藤喜阳,若根下有阴毒之物,叶尖便会反紫。"苏婉儿声音清泠,"臣女斗胆猜测,丹房恐有不妥,这才请高公公帮忙查探。"

高力士站在殿柱阴影里,喉结动了动——这小娘子倒会借他作盾。

他垂眼盯着自己绣着缠枝莲的鞋尖,权当没听见。

"你倒会找由头。"唐玄宗指节叩了叩御案,"昨日尚药局搜出半瓶乌头粉,你说与杨相有关,可杨钊今早跪在丹凤门外,说你故意构陷。"

苏婉儿心尖一跳,面上却浮起三分委屈:"陛下若不信,臣女愿为陛下试丹。"她抬眼时眼波清亮,"丹房新炼的'益寿丹',臣女先服三日,若无事,便证清白;若有事......"她顿了顿,"便算臣女替陛下试出了毒。"

殿内落针可闻。

高力士悄悄抬眼——这姑娘好手段,试丹既能自证,又能把球踢回皇帝脚下。

果然,唐玄宗盯着她看了半响,忽然笑了:"好个苏婉儿,倒有几分胆色。"他挥了挥手,"去尚药局取三粒新丹,着陆药师监看。"

陆药师的丹房飘着苦杏仁味。

苏婉儿盯着青瓷盘里的朱红药丸,指尖在袖中攥紧——昨夜她已让阿福给陆药师送了信。

老药师捻着花白胡子凑近看丹,突然用镊子拨了拨:"这丹火候过了,得加紫云藤调和。"他抬头时目光微闪,"姑娘若信老身,便让我加两钱进去。"

紫云藤?

苏婉儿心里一亮。

这味药能中和乌头毒性,却会让服药者胸口发闷——正好让皇帝察觉异常。

她垂眸掩住笑意:"全凭陆先生安排。"

试丹第三日辰时,含元殿传来瓷器碎裂声。

"好个益寿丹!"唐玄宗摔了茶盏,玄色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瓷片,"联服了三粒,昨夜心口像压了块石头!"他转身盯着跪在阶下的尚药局典药,"说!

这丹里加了什么?"

"陛下!"高力士捧着个锦盒跪上前,"奴才方才带人搜了丹房,在丹炉夹层里找出这包药粉。"他掀开盒盖,露出半袋暗褐色粉末,"京兆府暗桩交代,杨相手下杨虎的药材行,上月刚从河州进了三车赤石脂——和这毒粉里的成分一样。"

苏婉儿跪在丹墀下,看着龙椅上的皇帝脸色由青转紫。

她知道,高力士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杨国忠脚边。

朝会那日,太极宫的日晷刚转过未时。

苏婉儿站在殿角,听着御史大夫弹劾杨国忠的声音渐弱,突然上前一步:"陛下,此毒名'三合散'。"她声音不大,却像根银针扎进殿内嗡嗡的议论里,"需赤石脂、乌头、吐蕃雪蚕粉三样配齐才成。"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纸,"臣女查了杨府近三月的采购单,赤石脂和乌头都有记录——只差雪蚕粉。"

"大胆!"右相陈希烈拍案,"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会有杨府采购单?"

"自然是托人抄的。"苏婉儿望着杨国忠发白的脸,"杨相若不信,不妨让京兆府查查福来记的账册——他们上月往杨府送了三车赤石脂,单子上的签收人,是杨府二管家。"

殿内炸开一片抽气声。

杨国忠额头青筋直跳,刚要开口,却见唐玄宗抬了抬手。

皇帝盯着苏婉儿,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既有这等本事,联便赐你个差使。"他指了指殿外,"去史馆参与修订《开元遗事》,每日辰时三刻进殿,酉时出。"

退朝时,高力士悄悄扯了扯她的袖角:"姑娘可知道,《开元遗事》是张说当年编的,如今要修订......"他顿了顿,"陛下这是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苏婉儿垂眸应了,心里却像揣了只活泛的兔儿——皇帝这是既想用她,又防着她。

是夜,苏府西厢房的烛火又亮到三更。

苏婉儿正对着账本核对福来记的进货日期,阿福突然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姑娘,门房说有个戴斗笠的人塞了这个,只说'观史阁'。"

油布展开,里面是张粗麻纸。

苏婉儿刚扫了一眼,指尖便猛地一颤——

"观史阁已觉你行踪可疑,速离京避祸。"

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味。

苏婉儿抬头看向窗外,月被乌云遮了大半,院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影子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

她攥紧信纸,只觉后颈发凉——观史阁是内廷最隐秘的文书机构,连高力士都未必能探到消息。

是谁,为何要提醒她?

"阿福。"她声音发紧,"去请陈老夫子和陆药师来,就说......有急事相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苏婉儿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看见更浓的阴云,正从长安城的角角落落,缓缓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