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立夏·女帝手札》(1/1)
【壹·晨起·朱明启节】
五更三点,太极宫承天门上铜铃忽作清越之声,惊破长安未醒的晨雾。那铜铃原是先帝征西域时所得,铃身錾刻着疏勒文的《风神经》,每遇节气更迭便自鸣不已。女帝自鲛绡帐中惊醒时,恰见最后一缕残月滑过屏风金线,在《月令七十二候图》的"蝼蝈鸣"纹样上碎成点点光尘。
"陛下,立夏吉时将至。"尚宫崔氏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温和却不失恭敬。
女帝掀开帐幔,见崔尚宫领着十二位司衣女官肃立在外,每人手中捧着不同服饰。殿内烛火映照下,那些赤色罗衫上的银线暗纹如星河流动,正是整篇《夏小正》的文字。
"这刺绣..."女帝指尖轻抚衣摆上"五月启蜩"四字,那些蝌蚪般的古篆竟似活物般在她指下微微颤动。
崔尚宫躬身道:"回禀陛下,这是司制房三十位绣娘用岭南进贡的银蚕丝,耗时三月完成。每遇日光变化,字迹便如游鱼般浮动。"
更衣时,女帝注意到崔尚宫眼角新添的细纹,想起去年此时还是老尚宫郑氏执掌司制。那郑氏告老还乡前,特意将珍藏的二十四节气香谱献于御前。
"郑尚宫近来可有书信?"女帝忽然问道。
崔尚宫手上动作不停:"上月收到家书,说是在洛阳开了间香铺,专教贫家女子制香手艺。"她顿了顿,"郑尚宫特意嘱咐,立夏方需用茉莉、丁香、甘松三味,说是能驱散梅雨时节的湿邪。"
女帝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腕间褪色的五色丝绳上。那绳结里还缠着半片干枯的楚地箬叶,是去年端午裴砚之昼夜疾驰八百里送来的"长命缕"。
"陛下,今日迎夏礼需佩新缕。"崔尚宫跪呈上浸过兰汤的五色丝绳,青赤黄白黑五色绞作北斗状。
女帝解下旧绳,却不急着接过新缕:"裴卿可到了?"
"裴大人寅时便至,正在九鸾殿外与太常寺少卿议事。"
女帝指尖一顿,想起那夜暴雨如注,裴砚之跪在紫宸殿外呈上端午贡品时,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滴落,竟在殿前汇成小小溪流。他解下蹀躞带时,青铜带钩上螭纹的眼睛在闪电中泛着微光,像极了幼时在太液池畔见过的萤火。
"更衣毕,摆驾九鸾殿。"
【贰·朝议·礼器之争】
九鸾殿外,争执声已渐升高。
"《开元礼》第三卷明载,立夏祭器当用漆器!"裴砚之横臂拦着太常寺少卿李晟,绯色纱袍下露出半截青铜错金螭纹带钩——正是去年女帝亲赐的岭南贡品。
李少卿捧着青铜爵,爵腹饕餮纹里还沾着去年冬至的黕酒残渍:"裴指挥使此言差矣!周礼有云'夏祭用铜',这爵乃先帝平定东都时所获周室旧物,正合古制!"
"大人要用这周鼎祭夏神,莫非想学昭王南征不返?"裴砚之指尖按在青铜爵上,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檐下铜铃忽又轻响,惊起殿角一对金丝燕。那燕子去岁在藻井筑巢时,裴砚之还特意命人悬了绛纱帷帐护佑,说是"燕来巢,祥瑞至"。
"二位爱卿好兴致。"女帝的声音自殿内传出,清冷如碎玉投冰。
众臣慌忙跪拜。女帝目光扫过李少卿手中的青铜爵,又落在裴砚之紧绷的侧脸上。她缓步走下玉阶,赤色罗衫上的银线古篆随步伐流转,在晨光中变幻莫测。
"李爱卿。"女帝执起青铜爵,指尖抚过饕餮纹,"这爵耳处可有铭文?"
李晟额头沁出细汗:"回陛下,铭文已模糊难辨..."
"是'唯王正月,辰在甲寅'八字。"女帝淡淡道,"此乃周厉王时器,厉王暴虐,终致国人暴动。用此物祭夏神,恐非吉兆。"
李晟面色煞白,手中托盘微微颤抖。
裴砚之忽然上前一步:"陛下明鉴。臣查太常寺祭器簿,显庆三年新制漆器三十六件,其中夏祭用漆爵十二件,皆完好无损。"
女帝唇角微扬:"既如此,便用新制漆器。李爱卿以为如何?"
李晟伏地叩首:"臣...臣遵旨。"
"至于这周爵..."女帝将铜爵递给崔尚宫,"送去将作监,熔了重铸为钟,悬于太学,警示后人以史为鉴。"
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言。裴砚之垂首而立,唇角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叁·朝会·帝王心术】
辰时正,太极殿钟鼓齐鸣,文武百官依序入朝。
女帝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她的表情。殿中侍御史高声宣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户部尚书王玠率先出列:"启禀陛下,剑南道奏报,吐蕃使者携牦牛、麝香等贡品已至益州,不日将抵长安。"
"按例接待便是。"女帝声音平静,"另赐蜀锦百匹,茶叶千斤,以显天朝恩泽。"
兵部侍郎紧接着奏道:"陇右急报,突厥残部勾结回纥,袭扰凉州边境,已劫掠三县。"
殿中顿时议论纷纷。女帝抬手,众臣立刻噤声。
"凉州都督何在?"
"回陛下,凉州都督张守珪率军追击,斩首三百,但贼首逃脱。"
女帝指尖轻叩龙椅扶手:"传旨,擢张守珪为河西节度使,全权处置边事。再令朔方军出兵策应,务必肃清残寇。"
她目光扫过众臣:"诸卿可有异议?"
宰相杨炎出列:"陛下,河西军费已超预算,若再增兵..."
"杨相。"女帝打断他,"去年河西屯田收成如何?"
杨炎一怔:"据户部统计,增收粟麦二十万石。"
"既如此,便从屯田收益中拨付军费。"女帝语气转冷,"朕记得杨相曾言'兵贵精不贵多',如今怎么反倒计较起军费来了?"
杨炎面色微变,低头退下。
此时,御史中丞卢杞出列:"臣有本奏!今春科举,江南西道举子联名控告主考官受贿舞弊,请陛下明察!"
殿中哗然。女帝目光如电,直射礼部尚书:"可有此事?"
礼部尚书慌忙跪倒:"陛下明鉴!臣已命人彻查,确有考官收受举子贿赂,臣失察之罪..."
"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岂容徇私!"女帝声音陡然提高,"即刻革除涉事考官功名,流放岭南。礼部侍郎监管不力,降三级调用。至于礼部尚书..."
她略一沉吟:"罚俸半年,戴罪留任。"
众臣屏息。女帝环视大殿:"朕知诸卿家中多有子弟应试。今日再申禁令:凡科场舞弊者,无论出身,永不录用!"
裴砚之站在殿柱旁,看着女帝在晨光中如刀削般的侧脸,心中暗叹:这一手既惩处了舞弊,又未过度打击士族,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肆·暗涌·宫闱秘事】
朝会毕,女帝回到紫宸殿稍歇。崔尚宫奉上茶汤,低声道:"陛下,太医署今晨在浣衣局发现有人私藏'五石散'。"
女帝执杯的手一顿:"可查到来源?"
"涉事宫女已招供,说是从..."崔尚宫欲言又止。
"说。"
"从李少卿府上婢女处购得。"
女帝冷笑一声:"难怪他今日魂不守舍。着皇城司暗查,但切勿打草惊蛇。"
崔尚宫领命退下。女帝独坐案前,翻开那卷用紫檀木匣装着的《淮南子》,书页间夹着的骊山枫叶已干枯如纸。指尖点在"孟夏之月,天子饮酎"一行时,忽听殿外脚步声。
裴砚之立在珠帘外:"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进来。"
裴砚之入内,却不急着奏事,而是从袖中滑出一片带着夜露的桑叶:"酒坛启封时,这青蝉正抱着《桑落酒赋》竹简羽化。"
女帝接过桑叶,见叶脉间蜷着只半透明的蝉蜕,在阳光下如琉璃般剔透。
"裴卿何时也学起这些风雅事了?"女帝语气缓和下来。
裴砚之单膝跪地:"臣查实,李少卿与杨相过从甚密。今晨礼器之争,恐非偶然。"
女帝把玩着蝉蜕:"朕知道。杨炎一直反对朕重用寒门,李晟不过是他投石问路的棋子。"
"还有一事。"裴砚之压低声音,"吐蕃使者中混有突厥密探,凉州之乱恐非偶然。"
女帝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着人盯紧吐蕃使团,特别是与朝臣接触者。"
她忽然话锋一转:"裴卿,你那螭纹带钩旧了。"说着从案头锦盒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带钩,"这是于阗新贡的。"
裴砚之怔住:"陛下,这..."
"怎么,嫌弃朕的赏赐?"
裴砚之深深叩首:"臣不敢。只是..."他抬头直视女帝,"臣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总是...在臣最意想不到时施恩?"
女帝轻笑,指尖掠过他腰间蹀躞带:"因为朕知道,裴卿永远不会让朕失望。"
晨风穿堂而过,裴砚之腰间新赐的玉带钩与旧青铜带钩相击,发出清越声响,应和着远处渐起的夏雷。
【伍·余韵·风云暗涌】
立夏午宴后,女帝独登太极宫最高处的观象台。长安城尽收眼底,远处终南山如黛,近处坊市间人声鼎沸。
崔尚宫匆匆赶来:"陛下,凉州加急军报!"
女帝展开绢书,眉头渐蹙:"果然如此...突厥可汗亲率大军压境,号称十万。"
"要不要召回正在休沐的各位将军?"
女帝摇头:"不急。传裴砚之。"
当裴砚之快步登上观象台时,见女帝独立风中,赤色衣袂翻飞如旗,竟比身后的龙旗更为夺目。
"裴卿,朕需要你去一趟河西。"
裴砚之毫不迟疑:"臣即刻启程。"
女帝转身,递过一枚虎符:"不必声张。你持此符可调动陇右、河西两镇兵马。记住,朕要的不仅是退敌..."
"更要揪出朝中与突厥暗通款曲之人。"裴砚之接过虎符,"臣明白。"
女帝忽然抬手,为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这个亲昵动作让裴砚之浑身一僵。
"活着回来。"女帝声音极轻,"朕...不习惯没有裴卿的长安。"
裴砚之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女帝目送他离去,转身望向北方天际。那里乌云密布,隐约有雷声滚动。
"要变天了..."她喃喃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新换的五色缕。那丝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终究不如褪色的旧缕温暖。
太极宫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清越铃声穿透云层,与渐近的雷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预告一个不同寻常的夏天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