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焦土绽春,铁犁破冰(1/1)
三月初一,苍岭雪未融,风仍刺骨,连雀鸟也不敢太早啼叫。
天色蒙蒙亮,温泉南坡上已聚满了人。
田垄仍结着冰壳,赤米苗被冻住根须,仿若一群弓腰跪伏的兵,寒霜下无声呻吟。
宁凡站在坡顶,身披狐裘,面容苍白,脚下泥土被火炕烘得干裂,仍难掩骨中寒意。
他的目光穿过晨雾,望着下方一排排新式农具静卧原野之上,铁刃寒光逼人。
谢鸢走近,身后几名匠卒抬着一架改制的“姒火犁”。
犁头为中空双层构造,灌注火油,犁柄尾端接连着一根硫火石导管,一触即燃。
其下有铁轮,可控深浅,刀锋三寸,专破冻土。
“将军,这是最后一台原型。昨天夜里,我们试过了,可以把冰层劈出一道炽缝。”
谢鸢低声说着,眼角透着熬夜未褪的红血丝,“不过……地火太浅,田根易焦,得人引导。”
宁凡缓缓点头,唇边无笑,却在轻轻摩挲一颗米粒——
那是昨夜从赤穗中亲手剥出的,赤得发亮,仿若火珠,却轻轻一吹,就会飘起白霜。
他俯身,从泥中拾起一把干结的泥块,紧紧握在掌心,半晌,道:
“不是所有的焦土都该被遗忘,有些,便是从它那里开出芽。”
谢鸢闻言一怔,那些听不懂这话的小卒却已领命,开始将新式火犁推至田边试运。
初阳渐破,照在未融的雪田上,竟生出一层惨白的水汽。
火犁在苏浅浅的操控下缓缓划破冰层,犁尖一触地表,轰然窜出一道蓝色火焰。
犁后赤土翻涌,蒸汽混着硫烟,直冲鼻腔,辣得人眼眶泛红。
“她亲自犁第一垄了。”有人低声道。
那一刻,田间所有目光都望向那抹白衣——
苏浅浅白发高束,赤衣系腰,掌中犁杆震得她掌骨泛青。
每前退一步,脚踝便陷入半寸冻泥,但她从未退后。
身后士卒屏息,兵甲之下的手掌握紧铁锹与锄头,有人喃喃:
“将军夫人,她是…用命在犁田啊。”
苏浅浅忽地回头,声音在风中不高,却穿透雾气:
“此犁开土,为谁?为魂。”
“魂归何处?归根。”
“此地何名?”
“焦土。”有老卒哽咽应道。
她猛一发力,将犁深深推进冻地,那一刻火焰自土中迸发,仿若赤龙翻身。
沿着田垄蜿蜒而出,炽热气浪带动周边赤米苗同时抖动,一茎,一叶,一火!
“焦土也能生春。”宁凡轻声道,仿佛这一句,不只说给众人,更像是说给自己。
赤火犁破开第二垄时,田野已被蒸汽罩成朦胧一片,仿若薄雾中的梦。
士卒们已不再围观,而是纷纷下田接替推犁,有人提着火筒,有人拖着犁轨。
有人搀着老兵脱下战袍当披毯铺地,好让更年幼的降卒能坐着脱鞋下田。
温泉散出的湿热让冻土略软,却仍冷得钻心。
正午将近,数道锋光自营帐方向照来——玄鸟卫献出的铠甲。
已被熔铸为十余具新式犁头,锋口略呈曲刃,铸有凹槽,专为“翻土埋灰”而设。
铁口上隐隐有蚀刻字痕,是降卒的姓名与军籍。
“铁铧共十五副,每副铭四名。”谢鸢小声回报,“若明日仍不冻雨,七日后可犁完东坡。”
“够了。”宁凡看着地面,忽而低声道,“将他们的名,刻得更深些。”
谢鸢怔住,随即明白了宁凡意图:不仅要借敌铁养田,更要让降兵魂名永镌。
不容掩埋。那是一种沉重的、无声的赎罪——
他们曾为敌,但此刻他们的名字,托起了春天。
而在远处的祭台前,一场激烈的争执也正在上演。
数名衣冠整肃的中州儒士在台前立起纸符与香案,见田间火犁破冰、蓝焰冲土,怒不可遏。
“姒火焚土,逆天而行!”一位白须儒生拔剑指田,“神农祭春,岂容妖焰冲神?!”
“此火乃邪硫地毒,若逼芽出土,长出岂是粮米?分明是孽种!”
他语未尽,一道缓步声自雾中传来。
宁凡披甲上台,未多言,抬手接过谢鸢递来的犁杆,那是第一具玄鸟铧——
通体漆黑,上刻“戍北·辛已·降卒·尤文等四名”。
“神若不肯暖我百姓,我便自燃一火。”他语气平淡,如冬雪下起寒雷。
他单手扶犁,踏入田垄,火油未灌,泥中却骤起微光。
那是脚下赤米苗在震颤,每一寸田野仿佛都在回应这份沉沉之志。
身后众人无言,却纷纷俯首,有人脱帽,有人拜地。
更多的人走入田中,无需命令,自觉排队执犁接犁。
远处白须儒生怒发欲拔,却在转身之际,陡然看到祭台下,那一抹白发倩影正缓缓踱步而上。
苏浅浅换下戎装,仅着一袭绛红纱衣,赤足踏霜而来,纱衣下裹金丝芒裙,似火未燃先炽。
“你又意欲何为?”儒生嗤声。
苏浅浅不语,只轻轻将白发解下,缠于双腕。
随后她盘膝而坐,掌心交叠,指尖掐诀,一声低吟破开雾幕:
“赤火燃骨,万象归根。”
祭舞启。
她脚踏十二步之纹,一步裂土,二步动枝,三步生芽……
每一踏步落地,地面微颤,雾气中赤米苗轻轻摇曳,仿佛低头听命。
她的白发在风中翻飞,如雪夜燃起青灯,每一缕舞起,都似带着血与火的故事。
台下军民屏息,只见那舞至半圈时,她脚下冻土猛然爆裂。
一抹绿芽于破口中悄然探出,正落在她足尖之下。
宁凡望着那株芽,沉默良久,低声道:“她姒族之血,能使焦土生春。”
日头渐斜,祭舞已至尾声。苏浅浅缓缓收势,双腕白发披散如絮,额头汗珠滚落衣襟。
她仍跪于垄间,不语,也不看众人,只是将那缠腕之发轻轻解下,覆于赤米幼苗之上。
“这是我姒族的祭发。”她低声道,声音近乎呢喃,“愿你不再因血而枯。”
雾气消散时,数道新芽已破冻而出,色泽淡红,形似火尖,竟隐隐有微光在叶脉间流转,仿若火种初燃。
士卒与老农纷纷跪地,有人轻触土芽,有人默诵祭文。
唯有宁凡,踱至田边,静静望着那一丛最早发芽的稻穗。
“该立碑了。”他喃喃。
营中士卒不明其意,苏浅浅却已起身,点头示意谢鸢准备石料。
暮色之中,一块沉重的黑岩被拖至田头,用战车残轴立于泥沼之间。
谢鸢取出锋刻凿笔,一笔一画,凿下第一个名字——
【尤文】。
这是第一幅“玄鸟铧”上所铭四人之一,曾是蛮军哨探,投降后为新犁头捐甲献命。
他的甲,在田间重铸,他的名,被凿在碑上,永不抹去。
“此碑为‘血穗碑’。”宁凡手扶碑身,声音不高,却直刺入夜色。
“凡为此田献命之人,皆可刻名其上。碑下埋其灰,苗上长其魂。”
“他年稻香盈仓,若有人问何物为粮,北境之民可答——此乃亡魂之米。”
祭台上的儒生已退,田边的农人却越来越多。
有人捧来亲人骨灰,有人拿出布帛题名,甚至有孩童跪地。
用树枝在泥中写下自家长兄的名讳,一笔一划,极慢,却极重。
陆念北跪于碑前,掏出藏在破袄中的骨笛,贴在胸口。
那只笛上刻着一个“北”字,早被岁月磨损,只能在月光下隐隐映出形轮。
他没有吹奏,只是将笛递给宁凡:“我爷说……我名中有个‘北’,是因为北境有魂,要我来还。”
宁凡看着他,眼神柔沉如铁,缓缓接过骨笛,在手中转了半圈,笛口残痕中。
藏着一点红,是那日刺杀中犬齿撕开的毒糖痕迹。
“念北。”宁凡第一次唤他名。
“是。”陆念北挺直脊背。
“你祖父死于北境,你骨中有他血。”宁凡顿了顿,抬头望着远山。
“往后你若愿,将此笛挂于血穗碑上,便是我军之人。”
陆念北郑重地点头,双手将骨笛悬于碑首——那是一段骨、也是一段命,自今而后,不再为亡,而为生。
赤米苗于夜色中簌簌而长,像有无形之火在地脉深处流动。
一株又一株苗由暗红转淡绿,继而挺拔伸展,仿若焦土之上,万魂归根。
风起,碑立,火犁成阵。旧甲化铁,血灰为土,枯穗再生。
北境,真的要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