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七七和丈夫40(1/1)

《暑夜小摊记》

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秤砣,直往人脊背上坠。阿斗蹲在巷子口,把最后一只塑料板凳往阴凉处拖,汗珠子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在棉布上洇出深色的地图。他抬头望天,云被烤得发白,像晒干的棉絮浮在瓦蓝的天上。

"要变天咯。"卖冰粉的七七把铜勺敲得叮当作响。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改良旗袍,盘扣勒出细腰,鬓角别着朵白兰花,香气混着薄荷味在热浪里沉浮。阿斗总疑心她旗袍开衩里藏着风,要不怎么她一转身,连电风扇都跟着摇头晃脑。

他们的摊位在梧桐树阴下,左边是卖手工皂的姑娘,右边是修伞的老头。七七的招牌用毛笔写了"暑退三尺",墨迹被汗气蒸得微微发皱;阿斗的木牌却简单,只刻了"阿斗凉茶"四个字,还是去年冬天用烧红的铁丝烫出来的,边缘焦黑,像被火舔过。

午后三点,整条街的柏油都在冒油。七七把冰粉碗摞成塔,最上面那只用红漆点了梅花,像雪里突然绽开的朱砂。阿斗的凉茶桶里沉着整块的冰,桂圆干和菊花在玻璃罐里上下翻飞,像被困住的黄蝴蝶。有穿校服的女孩来买冰粉,七七舀了满满一勺玫瑰酱,花瓣在琥珀色的冰粉里舒展,像凝固的晚霞。

"你少放点糖,"阿斗嘟囔,"齁甜。"七七白他一眼,手腕却抖了抖,糖浆在碗沿拉出金色的丝。女孩道谢时,七七突然弯腰,从柜台下摸出把蒲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画着墨虾,虾须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进凉茶桶里。

傍晚起了风,带着河腥气卷过来。阿斗把最后半桶凉茶倒进七七的冰粉里,两种颜色在瓷碗里打旋儿,像融化的翡翠里淌进了月光。修伞老头开始收摊,他的铁架子上挂着十几把伞,有油纸的、尼龙的、印着牡丹花的,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明天还来?"阿斗用抹布擦着木案,案板上的刀痕里嵌着去年的桂花糖。七七正在数硬币,铜板从她指缝间叮叮当当落进铁盒,最后"当"地砸在阿斗手背上。"来啊,"她笑,"等第一场雨。"

远处传来闷雷,像有人在云端推着石磨。阿斗抬头看天,发现七七旗袍上的白兰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瓣,正黏在他的凉茶桶上,被热气蒸得微微透明。

《摆桌》

暑气未褪,巷口的青石板还烫得吓人,像被太阳烙过的铁板。七七却像全然不觉,她先把两条围裙——一条月白、一条湖蓝——浸在井水里搓了搓,拧得半干,晾在摊架的木横杆上。围裙的细带垂下来,被风一吹,像两条刚醒的柳叶鱼,轻轻拍打她的小腿。

接着,她从三轮车后斗里搬出折叠桌椅:四张矮方桌,八把小圆凳,全是杉木做的,木纹里还留着山里的松脂香。桌椅去年冬天才上过桐油,又被春日晒得微微开裂,摸上去像老人手背的皱纹,却带着阳光的暖意。七七把它们一字排开,桌脚与桌脚之间,恰好留出一臂宽——这是她算好的,既能让客人坐下时膝盖不打架,又能在突然落雨时迅速收拢,像收拢一把折扇。

第一张小桌,她特意摆在梧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正下方。树影斑驳,像一池碎银子,正好罩住桌面。她从围裙口袋摸出一块碎花布,抖开——是去年阿斗从集市给她带的,浅粉打底,绣着野菊和鹧鸪。布角有些褪色了,却洗得发白,带着皂角的清香。七七把布铺在桌上,用手背抹平褶皱,指尖顺着布纹游走,像在抚平一张旧信笺。

第二张小桌,她挪到凉茶桶旁边。阿斗刚才把桶擦得锃亮,桶沿还沾着水珠,在夕照里闪出铜镜似的光。七七把桌布换成靛蓝的,布角用白线锁了回纹,像水波里荡开的涟漪。她想了想,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只粗陶碟,摆上一小把茉莉,花苞还闭着,像一群抿着嘴的小拳头。陶碟是阿斗去年烧的,边缘有个豁口,七七用细砂纸磨过,倒像个故意留的月牙。

第三张、第四张,她摆得远了些,靠近巷口的路灯。灯还没亮,灯罩里积着去年的蚊虫尸骸,像一小撮焦茶末。七七踮脚,用抹布把灯罩也擦了,抹布过处,玻璃透出淡金色的光晕,像被晨雾吻过的蜜糖。她把最后一块桌布铺好——这块是藏青色的,没有花纹,只在四角缝了铜钱大的木扣。七七把木扣扣在桌角的小钉上,布就绷得平平整整,像一面小小的帆。

八把小圆凳,她按梅花形摆开。凳面是藤编的,有些年头了,藤条被磨得发亮,像包浆的核桃。七七蹲下身,用指甲刮了刮凳脚,确认没有毛刺,才满意地拍拍手。最后一只是阿斗常坐的那把,她特意在凳面上绑了个旧蒲团——蒲团是去年晒干的蒲草编的,边缘已经松散,像一圈炸开的爆米花。七七把蒲团拍了拍,草屑簌簌落下,混入青石板缝里的尘土。

摆完桌椅,七七直起腰,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像一排小黑刷子。她退后两步,眯眼打量:四张桌,八只凳,一块粉布,一块蓝布,一块靛布,一块藏青布,像四片落在人间的云。凉茶桶在侧,茉莉花在暮色里悄悄吐香,梧桐叶的影子筛下来,把碎花桌布上的鹧鸪染成了活物。

阿斗从巷子深处走来,手里拎着两串纸灯笼。七七没回头,却像脑后长了眼睛:“挂左边那盏,右边的灯罩裂了条缝,昨儿下雨进了水。”阿斗“唔”了一声,把灯笼挂上,火苗一跳,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高大些,一个纤细些,像两株并肩的芦苇。

风突然大了,吹得围裙带子啪啪打窗。七七弯腰,把最后一只小圆凳往桌肚里推了推,指尖碰到阿斗的布鞋——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影子把她整个笼住。七七没抬头,只把凳面又擦了一遍,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干净了,明天谁来坐,都配得上。”

第101章七七和丈夫41

《谢客辞》

夜将深,巷口的灯泡被飞蛾撞得忽明忽暗,像一颗迟暮的星。七七把最后一只空碗扣在竹篮里,指尖还沾着玫瑰酱的甜腥。她忽然转身,对着仅剩的几桌食客——有穿汗衫的搬运工、刚下晚自习的学生、抱着猫的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旗袍的衩口被风掀起,露出膝盖上一块月牙形的疤,像枚被岁月咬过的铜钱。

“诸位,”她声音不高,却盖过了远处的打桩机,“我得谢谢你们。”

她先谢那位总把冰粉吃得见底才掏出硬币的搬运工。谢他每次都用指腹抹净碗沿的糖汁,再抹在自己干裂的唇上,“像给生活上了层釉”。她记得他肩头的汗碱,白衬衫后头那张地图般的汗渍——那是她每天清晨把第一桶井水泼在巷口的原因,“不然你们来时的路,要烫脚”。

她谢那对双胞胎学生。谢她们把英语单词抄在餐巾纸上,谢她们把“summer”读成“萨玛”,然后红着脸纠正。她甚至谢她们偷偷把猫薄荷塞进她围裙口袋,让她的猫每晚在门口打滚,尾巴扫得尘土飞扬——“像在给这条巷子掸灰”。

她谢抱猫的老太太。谢她总把最后一颗山楂留给自己,谢她教她用指甲掐玫瑰花瓣来判断甜度——“指甲缝里留香,才算对得起花”。老太太的猫叫“立秋”,尾巴尖有撮黑毛,像蘸了墨。七七谢它总在收摊时跳上凉茶桶,用尾巴蘸水写下歪歪扭扭的“一”,像在说:今天也卖完了。

她谢那个从不说话、只用手比划的哑女。谢她每次把空碗叠成塔,碗底总压着一张折成鹤的糖纸。七七把糖纸藏在陶罐里,攒了三百六十五只,昨天刚够串成一串风铃,挂在摊前——“风一吹,就是你们的声音”。

她谢所有把硬币竖在桌上旋转的人。谢他们把铜板立成一排,像给黄昏砌了道小小的城墙。谢他们走时把板凳倒扣在桌沿,让露水不至于打湿藤面——“那是明天要接着坐的”。

阿斗蹲在凉茶桶旁擦铜嘴,听见她声音发颤。他看见七七的睫毛上沾着碎冰,不知是汗是泪。她忽然从柜台下拖出个铁皮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食客们遗落的发绳、纽扣、半截铅笔、印着唇印的餐巾纸。她把这些小玩意儿倒在桌上,像倒出一把时光的碎屑。

“你们看,”她指尖拨弄着一枚生锈的钥匙,“这是去年八月,穿蓝格子衬衫的男孩落下的。他说要回来取,结果钥匙锈了,人也没来。”钥匙在灯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块被忘在记忆里的糖。

她又拈起一根红色的头绳,尾端还缠着两根长发:“这是双胞胎姐姐的。她上周剪了短发,说要把‘夏天’扎起来带走。”头绳在她掌心蜷成小小一团,像只睡着的蚯蚓。

老太太的猫突然跃上桌,尾巴扫过那叠糖纸鹤,惊起一阵窸窣。七七笑了,露出颗虎牙:“立秋,你也谢过了——谢你今晚没打翻我的玫瑰酱。”

最后,她端起一碗没卖完的冰粉,浇上阿斗新熬的桂花糖。琥珀色的糖浆顺着冰裂纹的碗沿蜿蜒,像一条凝固的河。她把碗高举过头顶,对着空荡的巷子转了一圈——仿佛那些离开的人此刻都站在灯下,影子叠着影子。

“谢诸位把暑气嚼碎了咽下去,”她朗声道,“谢你们让这条巷子,比别处多凉快了三分。”

风突然停了。灯泡上的飞蛾啪嗒一声掉下来,落在碎花桌布上,翅膀还保持着振动的姿势。七七弯腰,把它轻轻吹走——那阵风掠过阿斗的耳廓,带着玫瑰与薄荷的余味,像一句没说出口的“明天见”。

《为这一口甘凉》

七七总说,她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听那一声咽”。

每天下午三点,她蹬着三轮出巷口,像把一口小小的锅灶推向世界的唇边。杉木桌板一展开,她就开始等——等那个穿灰汗衫的搬运工,汗碱结成的云纹在他背上开成一朵白芍药;等那对双胞胎踮着脚尖,把钢镚儿排在桌沿,像给黄昏钉上一串星星;等抱猫的老太太解开手帕,取出两枚还带着体温的山楂,说“给冰粉添点颜色”。

她最喜欢看第一口落下时的神情:搬运工粗糙的指关节捧着青瓷碗,像捧着一捧雪。他先用门牙磕碎冰渣,再让玫瑰酱慢慢淹过舌苔,喉结滚动的那一下,七七听见“咕咚”一声——暑气被活生生咽进胃里,化成一股温热的河。那一刻他眉心的川字纹忽然松开,像被熨斗烫平的旧地图。七七就笑,眼睛弯成两枚小月亮:她亲手做的冰粉,替他偷渡了一整个夏天的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双胞胎姐妹吃相急,总把鼻尖沾满糖丝。姐姐先舔勺,妹妹去舔姐姐的鼻尖,两人笑作一团,笑声里带着薄荷的凉。七七远远望着,觉得那笑声像两尾银鱼,扑通扑通跳进自己空落落的心口,溅起的水珠全是甜的。她甚至故意在她们碗里多浇半勺桂花酱——看她们惊喜地瞪圆眼睛,像发现星星掉进了自己口袋。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递星星的人。

最难忘是那位哑女。她第一次来,用手指蘸着冰粉在桌上写“谢谢”,指尖发抖,玫瑰酱顺着她皲裂的掌纹流成小小的河。七七忽然懂了:这碗冰粉不是冰粉,是哑女喉咙里卡住却喊不出的一声“凉”。于是她每天多带一只碗,碗底画着笑脸,哑女吃完把碗扣在桌上,那笑脸就印在木头纹理里,像给世界按了个印章。七七收摊时轻抚那些笑脸,指腹沾到木纹里干涸的糖渍,觉得那是哑女借木头对她说的话——“我今天也好好活过了”。

也有雨天。雨点砸在棚布上像撒豆,巷口空无一人。七七不恼,她把冰粉盛进小碗,自己坐在摊前一口一口吃。冰渣硌着牙齿,玫瑰酱漫过舌根,她突然听见自己喉间也滚过“咕咚”一声——原来自己也是芸芸众生里,需要被安抚的那一个。雨水顺着棚沿滴进碗里,冲淡的甜里忽然泛起一点苦,像生活本来的味道。她愣了愣,又笑了:原来这摊位从来不是她“给予”,而是她“领取”——领取每一张因一口凉而舒展的脸,领取每一声满足的叹息,领取陌生人用舌尖递来的、滚烫的信任。

收摊时,她总把板凳倒扣在桌面,像给每个座位盖上一枚小小的印章。印章底下藏着食客们未说出口的“明天见”,藏着她偷偷攒下的、比硬币更沉的满足。阿斗帮她搬桶,问她累不累。她摇头,指尖还沾着玫瑰酱,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你不懂,”她轻声说,“我一天最好的收成,不是盒子里的钢镚儿——”

她指了指自己左胸下方,那里有一颗心跳得比蝉鸣还急:“是这里,刚装进去的那一声‘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