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7章 劳改?(1/1)

周志刚的眼泪还在脸上冻得发紧,周蓉已经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爸…进屋吧,外面冷。”

她快步上前,帮着父亲把沉重的自行车推进小小的堂屋。

屋子不大,泥土地面还算平整。靠墙垒着个土灶,旁边有口水缸,一张旧方桌,两条长凳。

光线昏暗,但收拾得还算利落。周蓉手脚麻利地解开自行车后座竹筐上的麻绳,开始往外搬东西。

“您…您怎么带这么多…”周蓉看着那米、油、腊肉、鸡蛋、挂面,还有鼓鼓囊囊的包袱,声音又哽住了。

“过年…过年嘛…”

周志刚嗓子哑得厉害,他摘下帽子,目光却被堂屋右边那间小屋里探出的一个小脑袋吸引住了。

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女娃,扎着个冲天小辫儿,穿着件崭新的红底碎花小棉袄,脸蛋儿红扑扑的,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往这边瞧,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一点害怕。

“爸,这是玥玥,”周蓉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暖意,

“快二岁了。”她朝那小身影招招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玥玥,来,这是外公…外公来看我们了。”

周志刚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本能地就蹲下身,张开粗糙的大手,脸上挤出他自认为最和蔼的笑容:“玥玥…来,让姥爷抱抱…”

小姑娘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小脑袋,一扭身,紧紧抱住了周蓉的腿,把脸埋了进去,只留个小辫儿在外头晃。

“这孩子,怕生呢。”周蓉无奈地笑了笑,弯腰把女儿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对父亲解释道,

“平时就我跟化成,少见外人。”

周志刚有些讪讪地收回手,目光却黏在外孙女身上挪不开。那身簇新的小棉袄,那健康红润的小脸,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跟他一路想象中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站起身,借着帮周蓉搬东西的机会,仔细打量起这屋子。

两间房,石头打底,上面是黄泥夯的土坯墙,顶上盖着整齐的青瓦。

这可比他预想中四面漏风的茅草棚强太多了。堂屋兼着厨房,右边那间屋,门开着半扇,能看到里面用土布帘子隔成了前后两小间。

周蓉抱着玥玥,把米袋和油罐放进靠墙的角落。周志刚的目光扫过堂屋,又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间卧室。

帘子没拉严实,里面透出点光。他看到了一个刷着白漆的小木床,床栏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彩色布娃娃。

床边有个木箱子,上面叠着几件干净的小衣服。更显眼的是墙角一个小柜子上,赫然放着几个印着外文字母的铁皮奶粉罐子,旁边还有几个玻璃瓶,像是装果泥或者肉松的辅食罐子。

周志刚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他走过去几步,指着那些东西,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常:

“这…这些精贵东西,那来的,可不敢再犯…。”

周蓉正把鸡蛋一个个小心地放进灶台边一个垫着稻草的竹篮里,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像在说别人的事:

“噢,玥玥的吃穿用度,知青办那边…从她生下来起就一直供着。

奶粉、奶糕、米糊、小衣服…隔段时间就送点过来。要不,这山沟沟里,哪能养得这么齐整。”

知青办?

周志刚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他站在那儿,盯着那几个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格外扎眼的奶粉罐子,心里翻江倒海。

他跑了一辈子工地,当了半辈子工人,太清楚“知青办”“革委会”是个啥部门了。管思想,管学习,管劳动安排,可能偶尔发点救济粮。

给一个“劳动改造”人员的幼女,持续不断地供应城里都难买到的进口奶粉、婴儿辅食、崭新的衣服?这手笔,这规矩,不对!这绝不是一个知青办该管、能管、会管的事儿!这也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脑子里猛地闪过小儿子周秉昆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得像潭水似的脸。

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是了…只有他!只有他那个在京城当“大官”,一句话就能让吉春建筑公司经理巴结着开介绍信的儿子,才有这个门路,才能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这么远,用“知青办”这块遮羞布,护住这个外甥女!

周志刚心里堵得慌,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拳。

他一路上的心疼、担忧、愤怒,此刻都像打在棉花上,空落落的,又憋屈得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柴火摩擦的声响。

“周蓉?谁来了?院门口咋有自行车?”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

周蓉抱着玥玥迎到门口:“化成,爸…爸来了。”

冯化成挑着一担沉甸甸的柴火,正佝偻着腰迈进院子。

听见这话,他猛地抬起头,黑框眼镜后面那双总是带着愁苦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赶紧把柴火卸在院墙角,直起身,快步进屋,局促地在旧棉袄上擦了擦手。

干瘦的脸上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爸…爸您来了?路上…路上辛苦了吧?快坐,快坐!”

他比周志刚印象中更瘦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旧棉袄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一股子落魄知识分子的味儿。

他手忙脚乱地去搬长凳,又想去拿暖水瓶倒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周志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女儿和外孙女生活尚可而刚升起的复杂情绪,又沉了下去。

他没坐下,只是环顾着这虽简朴却远比想象中“劳改”环境好得多的屋子,闷声问道:“你们…你们在这,平常都干啥?活儿重不重?”

冯化成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叹了口气:“活儿…还好。村里规定的,分给我俩的田不多,就两亩坡地,种点苞谷红薯。

除草、施肥、收的时候忙一阵,平时…就是拾掇拾掇自留地,弄点柴火。比不得正经劳力下大力气。我们也比不上庄稼人…”他语气里带着点读书人的无奈,倒没多少抱怨。

周蓉把玥玥放到地上,让她自己玩,接口道:“嗯,重活累活轮不上我们。村里有民兵盯着,不让乱跑。

平时就在这院儿里,或者去自留地,去后山砍柴也得报告一声。去镇上赶集?想都别想。

隔三差五,民兵队长或者知青办的人会过来看看,问问话,查查有没有偷懒或者…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柴火,“这不,化成就是去后山砍柴了,得赶在午饭前回来,下午还得把砍柴的地方和数量跟队长报备。”

周志刚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哪是劳动改造?

这分明是…是关在笼子里养着!限制自由,按时检查,活儿不重,吃穿用度…尤其是玥玥的,还被人暗中打点得妥妥当当。

他看着女儿平静地诉说,看着女婿脸上那习惯性的愁苦,再看看外孙女蹲在地上,用小手好奇地拨弄着外公带来的网兜里露出的点心包装纸,发出咯咯的笑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冒着风险,顶着家里的反对,千里迢迢跑来,以为看到的是在泥泞里挣扎的亲骨肉,结果却发现她们被一种他看不懂、也无力改变的力量,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保护”或者说“囚禁”在这山清水秀的牢笼里。

这感觉,比看到她们真在受苦,还让他心头憋闷,像压了块沉甸甸、湿漉漉的石头。

周蓉没注意父亲复杂的神色,她拿起灶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后的麻木:

“就这样吧。干活儿不累,饿不着冻不着,玥玥也好好的。就是…不自由。爸,您别站着了,坐会儿。我去烧点水,给您泡碗油茶面,暖和暖和。”